那天上午,罗记熟食店没有开门营业,很多顾客白跑一趟。

中午时分,罗艺和司文慧在准备午餐,魏枫找上门来了。

“这位是? ”魏枫看着司文慧问。

“我是他太太。”司文慧大大方方地说。

“久仰,久仰,”魏枫笑眯眯道,“弟妹果然端庄文静,仪态万千!”

“都老太婆了,哪来什么仪态!”司文慧扑哧笑出声来,拿出香烟敬 魏枫。

“我不会。”魏枫说。

司文慧倒不勉强,自己点燃一支,美美地抽起来。

“前年我去加拿大旅游,”魏枫问罗艺,“你猜我在那里遇到谁了?”

“遇见谁? ”罗艺说。

“你还记得那位'圣约翰女皇'吗?”

“你是说郭佩佩?”

“正是她,”魏枫说,“我在多伦多遇见她了!"

“她去加拿大干什么?”“你猜呢?”“猜不出。”“我知道你肯定猜不出,她和她先生居然在大街上卖馅饼! ”“你是说她结婚了? ”罗艺怀疑自己听错了。“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魏枫大惑不解,“难道她不可以结婚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罗艺只得否认。

“听说她先生毕业于上海沪江大学,你知道那是基督教浸信会创办的 教会学校。”魏枫回忆道,“郭佩佩告诉我,’文革'期间他们夫妻俩都身陷囹 圄,起先说他们是苏联间谍,后来又怀疑她先生是国民党潜伏特务……”

“这是什么原因? ”罗艺问。

“我肚子饿了,”魏枫卖起关子,“我们找家饭店边吃边聊怎么样?”

罗艺不肯让老同学上门请客,于是拿来咸鸡、方腿、叉烧等,请魏枫在

家里吃便饭。

司文慧下厨做了一个酒香豆苗、一个油炳菱白、一个菩菜豆腐羹。豆 苗生青碧绿,菱白嫩滑爽口,豆腐羹清香扑鼻,魏枫品尝后赞不绝口,一个 劲夸罗艺讨了个好太太!

三个人边吃边聊,罗艺继续刚才的话题:“为何怀疑她先生是潜伏特 务?因为毕业于教会学校吗?”

“这只是原因之一,还因为她先生是'早白头'!”魏枫说。

“这跟'早白头'有什么关系? ”罗艺问。

“是不是怀疑他隐瞒年龄? ”司文慧在旁边提醒。

“我想起来了,”罗艺若有所悟,“那时认为隐瞒年龄就是隐瞒历史,隐 瞒历史说明必有问题!”

“一点没错,”魏枫介绍说,“人家是怀疑她先生参加过特务组织,为此 将她先生羁押了 937天!”

“真可怜! ”司文慧说。

“郭佩佩现在怎样打扮? ”罗艺转弯抹角问。

“说来难以置信,现在她剪一头短发,高跟鞋不穿了,衣着打扮相当朴 素,模样就像解放初期的女干部,而且昂首挺胸、目光冷峻,好像那种坚定 不移的革命者……”

罗艺心里明白,魏枫参军后没有再见过郭佩佩,所以会觉得她变化 很大。

“谁能想到——”魏枫唏嘘不已,“当年万众瞩目的'圣约翰女皇’,居然 成了卖馅饼的摊贩!”

“这是命数! ”罗艺说。

“对了,”魏枫问,“昨天我说的事考虑得怎么样了?”

“什么事? ”罗艺说,“我想不起来了。”

“这么重要的事,你怎么能忘记呢! ”魏枫抱怨。

140

司文慧替罗艺圆场:“他昨晚喝醉了,麻烦你再讲一遍吧!”

“昨天我说政府正在招商引资,我打算回来开一家制造公司。”魏枫说。

“有这么回事。”罗艺不好意思道。

“我希望你能帮我管理企业!”

“那太好了! ”司文慧高兴道。

“弟妹如有兴趣,也可以来我公司任职。”

“我来干什么呢? ”司文慧喜形于色。

“比如担任部门主管。”

“那我先谢谢了! ”司文慧笑着说。

“我不能去! ”罗艺却说。

“你有病啊? ”司文慧埋怨道,“去外资公司上班比做个体户强多了,你 看我们现在天不亮就起床,两个人整天忙得晕头转向! ”

“问题是我对制造业一窍不通! ”罗艺回答。

“不懂没有关系,”魏枫解释,“我准备另外聘请两位副总,一个负责生 产,一个负责销售,你只需替我把关就行了!"

“好主意,”司文慧说,“你知道罗艺责任心特别强!”

“我就欣赏这种性格! ”魏枫称赞道。

“但是我在教拳击呀! ”罗艺为难地说。

“你可以放弃拳击的! ”司文慧说。

“那不行! ”罗艺表明态度。

“教拳击是你的业余爱好,”魏枫表示,“只要不影响工作我不反对!”

“你不了解,”罗艺解释,“一个人精力有限,我不能一面管理公司,一面 去公园教拳击。

“你每月有多少收入? ”魏枫问罗艺。

“大概一万吧! ”司文慧抢先回答。

“我给你一万五如何? ”魏枫问。

“不是钱的问题! ”罗艺回答。

“两万元怎样? ”魏枫又问。

“不,不行。”罗艺说。

“这是为什么? ”魏枫不解道。

罗艺无法解释。他原本能言善辩,曾说得裘爱国哑口无言,司文慧称 他伶牙利齿。经过这些年风霜雨雪,不知怎么变得笨嘴笨舌了。罗艺想了 半天,站起来对老同学说:“承蒙抬举,不胜荣幸,因有承诺在先,恕我难以 从命!,

“你是不是脑子进水了!”司文慧大怒。

魏枫惊愕地看着他俩,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141

魏枫临走时留了张名片在桌子上,他对罗艺和司文慧说:

“你们如果决定了,可以给我打电话!"

魏枫走了以后,司文慧始终板着脸,不愿意和罗艺说话。晚上,她独自 走进卧室,“啪”的一声锁上房门。罗艺只得去旁边房间,一个人躺在床上 辗转反复,久久未能入睡……

次日清晨,罗艺照例早早起来,梳洗完毕去菜场买菜,回来后在厨房里 冲洗干净,然后司文慧将冲洗干净的原料,按部就班放入锅中烧煮。上午 十点半,罗记熟食店准时开门迎客。罗艺切配称重,女人打包收钱,俩人好 像忘了昨晚的不快。但罗艺和司文慧讲话,她总是爱理不理,仿佛不曾听 见似的……

罗艺也不计较,到了下午三四点钟,仍去中山公园教拳击。他信心满 满地告诉徒弟们——拳击是奥运项目,中国迟早会恢复这项运动的!

拳击训练枯燥乏味,且很容易造成伤害,因此淘汰率相当高。几个月 一晃而过,如同走马灯似的,罗艺的徒弟换了一茬又一茬,坚持下来的不过 十几个人。其中,罗艺最青睐的有四人,分别是赵宇、邵玉麟、文墨和胡 耀华。

当时拳击运动还没有恢复,各地已出现一些“非正式”的拳击比赛。所 谓“非正式”是指国家体委尚未正式发文,地方体委不愿意出面,让一些具 有官方背景的体育组织承办的拳击赛事。1-1P52Q45621521

看过几场“非正式”比赛后,罗艺确信这是一个非常好的信号,社会环 境日趋宽松,至少不会再有人因教拳获刑了!让罗艺感到困惑的是,眼下 年轻人举止粗野,根本不知道什么是Gentleman,部分运动员更像是“文盲 加流氓”。

对于被以流氓教唆罪判刑,罗艺原本觉得自己很冤。看到这些运动员 后,他才明白其实不冤,原来拳手和流氓之间真的只有一步之遥!

罗艺不想让徒弟们成为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草莽英雄,开始关注他 们的文化修养。罗艺要求徒弟们每星期至少读一本书。他告诉这些年轻 人:“西塞罗说过,’没有书籍的屋子,就像没有灵魂的躯体'。而没有文化 的拳击运动员,只能是没有灵魂的街头打手! ”

,'老师,”邵玉麟问,“必须是世界名著吗?”78b6dd825c56421bb9acf1545b39887a

罗艺当过教师,喜欢徒弟们称他“老师”。

“可以阅读世界名著,也可以阅读其他书,”罗艺指出,“诸如名人传记、 法律哲学、地理历史或科技类著作,反正多多益善!”

“读书对打拳有帮助吗? ”文墨又问。

“当然有好处,”罗艺认真地说,“拳击不光是斗勇,更重要的是斗智,你 们应该学会用脑子打拳!”

罗艺认为拳击不仅是“力”的较量,还应该给人以“美”的享受。有些人 凭借蛮力可以赢得几场比赛,但更像是流氓在街头打架斗殴。一名优秀拳 手,不仅应该具备超人的力量、速度和耐力,还应该拥有良好的技术和思 维,这样才能给人以一种“美”的感受。就像当年霍夫曼给他们示范时那 样,展现的是一种“力”与“美”的完美结合,只有这种完美结合才是真正的 拳击运动!8c51e21565064f47ba05d5ac7a69eaed

142

有人说:时间是最好的灵丹妙药,能够治愈一切病痛和伤痕。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又到月底了。那天吃罢晚饭,司文慧把当月利润 一分为二,将其中一份交到罗艺手中。

“这么多……”罗艺有点意外。

“如果嫌多,给我好啦! ”这是半个月来,司文慧第一次主动和罗艺开 玩笑。

女人从玻璃橱里取出一瓶金奖白兰地,满满斟了一杯拿在手中,侧着 身子问罗艺:“你喝不喝? ”她的声音听上去相当温柔。

“我不喝。”罗艺忍不住瞥了她一眼。

司文慧慢腾腾地走进卧室。这次她没有锁门,甚至还留出一条缝隙。

女人的心思真是难以琢磨!罗艺边想边去卫生间洗了个澡。他刚回 到卧室,就见司文慧身穿亵衣跑了进来。

“你怎么啦? ”罗艺吃了一惊。

“你坏,你坏……”女人脸色通红地说。

“我怎么坏啦?”罗艺闻到一股浓烈的酒气。

“你坏,你就是坏! ”司文慧像小姑娘那样胡搅蛮缠。她觉得女人不能 把心里的愿望说出来,不说不等于没有需要,她希望男人能主动出击或者 先说出来。

“你冷不冷? ”罗艺说,“当心感冒了!”

司文慧迈开两条长腿,不加思索地跳到床上。由于酒精的关系,女人 兴奋至极,身心都在颤抖。司文慧伸开双臂,满怀感激地死死抱住罗艺,她 的心跳速度开始加快,她的喘息声变重,她开始发出低沉的呻吟……

第一次做爱时,罗艺处于醉酒状态。这一回,司文慧让他真正体会到, 为什么说俄罗斯女人“热情似火”了 !

在这样一个万籁俱寂的冬夜里,两个人冰释前嫌重归于好了。司文慧 半闭着眼睛,一遍遍地重复着“我爱你,我真的爱你”!

罗艺被深深感动了。在他的印象中,司文慧是一个聪明伶俐的女孩, 一起生活的这段时间,罗艺发现她实际性格刚强,属于那种外柔内坚、争强 好胜、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女人。或许这和她的坎坷经历有关!

一个月后,罗艺与司文慧去民政局办理了结婚登记,把户口从劳改农 场迁入司文慧的户籍所在地。第二天,他怀揣着积攒下来的五万元人民币 走进邮局,在汇款单上写下两个女儿的名字。罗艺和司文慧没有举办婚 礼,仅请几位好友吃了顿饭,证婚人自然非柳剑青莫属,当时柳剑青刚办理 完离休手续,从社科院图书馆馆长的位子上退下来……

143

得到母亲再婚的消息后,司文慧一双儿女从澳洲赶回上海。

他们急于知道母亲嫁给了什么样的人,见到罗艺之后,两个人都很 失望。

司文慧的女儿叫裘丽雅,儿子叫裘德洛。司文慧安排儿子与罗艺同住 一室,不料招致姐弟俩的强烈反对。

裘德洛当场表示:“他不能睡我房间!"

裘丽雅对母亲说:“他凭什么住到我们家里! ”

裘德洛质问罗艺:“你难道自己没有房子吗?”

裘丽雅还加上一句:“你最好从我们家搬出去!”

当晚,罗艺只得去厨房里打地铺,可是翻来覆去,一直无法入眠。他 想起自己被陶晓华赶出卧室的情景,还有生活在储藏室里的种种感 受……

第二天晚上,趁母亲去厨房洗碗的机会,裘丽雅当着罗艺的面问弟弟:

“你吃过官司吗?”

“我是好人,”裘德洛指桑骂槐说,“好人怎么会吃官司呢!"

罗艺气得瑟瑟发抖,但考虑到司文慧感受,他只能选择忍气吞声O

“你说吃官司的都是坏人喽? ”裘丽雅还不罢休。

“那是毫无疑问的! ”裘德洛笑嘻嘻地说。

罗艺不知道姐弟俩从哪里打听到这些陈年旧事,本以为最不堪的一页 过去了,不想有人还往他伤口上撒盐!罗艺竭力克制着自己,他给姐弟俩 解释,自己不是他们想象中的犯罪分子!

“此地无银三百两,”裘丽雅对他嗤之以鼻,“妈妈说你就是因'流氓教 唆罪'判刑的!”

罗艺终于明白,原来是司文慧多嘴!

“你们听我解释,那是一个特殊的年代……”

“不要狡辩了!”裘德洛插嘴说,“那个年代也不是每个人都被判刑 的……”

姐弟俩显然不知道他们父亲怎么死的,罗艺暗想。但他不愿意告诉他 们真相。

正说着,司文慧走进卧室。她显然在屋外听了一会,进屋后即问姐弟 俩:“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姆妈,我们是为你好啊! ”裘丽雅说。

“别说了! ”司文慧抽泣道。

“我们是你的亲生骨肉,”裘德洛说,“你怎么可以向着外人呢?”

谈话不欢而散。

姐弟俩回澳洲时,司文慧去机场给他们送行。

从机场回来,她对罗艺说:“都是因为你,孩子们和我闹翻了!”

“对不起!”罗艺是厚道人,感到十分内疚。

“我宁愿承受各种痛苦,就是不想失去你,”女人神情凝重地说,“这辈 子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她的话让罗艺很感动。从此以后,他将熟食店交给司文慧管理,自己 几乎沦为打工仔,每月仅获一份零花钱。

144

星期天上午,公园里来了一帮年轻人。他们一路横冲直撞,脸上仿佛 写有“豪强”二字。走在前面的是一个胖老头,老头挺胸叠肚,想让自己显 得精神抖擞;因横着走路,乍看有点儿像螃蟹。那些年轻人对他尊敬有加, 一口一个“师傅”!

他们站在草坪上看罗艺教拳击。不一会儿,胖老头叫道:“是小罗吗?”

“你是哪位? ”罗艺回头问。

“我是阿标呀!”胖老头说。

“阿标? ”罗艺一头雾水。

“妈的,”老头骂骂咧咧道,“连我都不认识了!”

“恕我眼拙,”罗艺彬彬有礼说,“尊驾究竟是何方神圣?”

“我是张德标呀!”

罗艺哑然失笑,“野猪”何时成了“阿标”?他上下打量——精光滴滑的 秃脑壳,又圆又鼓的小眼睛,两个朝天的大鼻孔一不是张德标是谁!

“听说你在中山公园教拳,我带徒弟们过来切磋切磋,”张德标指着文 墨说,“这小伙子不错,让他跟我徒弟玩玩怎么样?”

罗艺恍然大悟,野猪是带人“冲场子”来了!

“我们没有准备……”罗艺婉言拒绝。

“都是自己人,不需要准备! ”张德标死皮赖脸地说。

“公共场所不太好吧? ”罗艺又说。

“我们又不是打架,没有什么不好的!”野猪唤来一名徒弟。这名徒弟 皮肤微黑,个子较高,但看上去并不十分魁梧。

面对野猪的胡搅蛮缠,罗艺只好表示同意。他对文墨是有信心的,可 是在对方脱掉外衣露出一身肌肉后,罗艺知道自己大意了——张德标这名 徒弟看似貌不惊人,肌肉却特别发达,体重估计在81公斤左右,而文墨还 不到67公斤,俩人之间相差三个等级!

“他们体重过于悬殊……”罗艺说。

“只是玩玩而已,”张德标说,“你可不能出尔反尔啊!"

野猪不知何时练就一副伶牙俐齿,驳得罗艺哑口无言。

正如罗艺预料的那样,二人打得相当激烈。起初文墨不输于对手,但 时间一长,渐渐有些支撑不住,不过他仍奋力反击,打完三个回合,点数只 是略少于对手。

看到徒弟吃亏,罗艺很是心疼。

张德标又问罗艺:“你这里还有谁可以出战?”

“有是有,”吃一堑长一智,罗艺不再上当了,“不过必须按照体重 配对。”

“大家只是玩玩而已,”野猪小眼睛一瞪说。

得了便宜还卖乖,没见过这样不要脸的!罗艺内心深处一阵骚动,仿 佛有个声音在说:“揍他,上去揍野猪!”

罗艺深深吸了口气,竭力克制着内心冲动。他说:“要不我俩比试 比试?”

张德标怎敢应战,只得自我解嘲:“你瞧我这肚子,怎么比试! ”说罢带 着徒弟们匆匆离去。

罗艺转身问文墨:“你不要紧吧?”

“没关系! ”文墨咧开嘴说。

这一瞬间,罗艺发现文墨满嘴是血,气得脸色刷白。他懊恼自己过于

轻率,过于相信别人了!263c8a24ff884820a44a9c26c9ccf7bc

然而,罗艺知道性格是无法改变的……

145

1986年3月,国家体育运动委员会正式宣布恢复拳击运动!

消息传来,罗艺欣喜若狂。他本想买把咖啡壶作为纪念,但司文慧没 有同意。不久,有关方面领导请他参加一个拳击研讨会,共同商讨相关事 宜。罗艺在会议室遇见不少老相识,其中包括久未谋面的雷铁生。曾经的 “雷神”,如今大家尊称他“雷神爷”,显然享有很高威望。雷铁生昂首挺胸, 摆出一副高大威猛的架势。不知为什么,罗艺发觉他越长越像王达水了!1-1Q12Q43F1U3

都说有男人的地方就有江湖。雷铁生以中国拳王自居,在会上侃侃而 谈。他介绍了上海拳击运动的历史和发展过程,还为振兴这项运动出谋划 策,称自己愿意肝脑涂地鞠躬尽瘁。他的讲话不时被掌声打断,雷神爷左 顾右盼,得意之情跃于脸上。最后,他说起自己恩师一号称“东方拳王” 的王达水不幸于近日逝世,提议大家为这位拳坛名宿静默三分钟。

罗艺素来胸无城府,他在会上表示愿意义务执教上海拳击队。哪知话 音未落,就听到雷铁生对领导轻轻说了声“野路子”。罗艺纵有满腔热血, 心一下子凉了半截。当年,霍夫曼希望中国人同心协力,罗艺对此举双手 赞成,然而要想摆脱“窝里斗”,看来绝非易事。罗艺暗自思忖,这就是所谓 的“宿命”吧!

同年8月,上海举办了拳击运动恢复后的第一届拳击锦标赛。罗艺的 四个徒弟在比赛中轻松夺冠,并顺利入选上海市拳击集训队。

罗艺继续在公园里教拳。他始终没有忘记两个宝贝女儿,每次去中山 公园时,都会选择走愚园路。罗艺心里明白,只要自己还剩下一口气,两个 女儿都和他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有一次,罗艺走在愚园路上,看见陶晓华迎面过来。为了避免尴尬,他 赶紧转过身来,打量起墙上的“老军医”广告。罗艺始终弄不明白——上海 作为一个世界闻名的国际大都市,为什么无法杜绝这类广告呢?

还有一次,罗艺看见慧晶和一个男青年从弄堂里出来,中间牵着一个 两三岁大的小男孩。他知道这一定是他的外孙了,没想到孩子这么大了! 罗艺真想跑过去抱抱小外孙,亲亲孩子的小脸蛋。但他知道女儿视自己为 洪水猛兽,那是肯定不可能的!

罗艺能做的只有汇些钞票给慧晶,让她给孩子买些衣服和玩具。然而 经济大权由妻子掌管,罗艺只能与她商量。

“凭什么给你女儿寄钱,她们怎么不给你寄钱呢! ”

“话不能这么讲……”罗艺低声下气地说。

“我警告你,连门都没有!”司文慧斩钉截铁道。

146

两年一晃而过。这天罗艺在中山公园教拳,入选市集训队的四个徒弟 看他来了。

“最近没有比赛任务吗? ”罗艺问。

“老师,”邵玉麟说,“上海拳击集训队解散啦!"1-1Q12Q43F1U3

“为什么解散? ”罗艺大吃一惊。

“据说因为成绩不佳,”赵宇说,“其实我们一直处于全国中上水平。”

“中上水平还好意思说,是你们不够努力吧!”

文墨告诉老师:“我们教练在工厂待过很多年,你知道工厂接到重要任 务,都要求工人加班加点;我们遇到重大赛事,教练会拼命延长训练时间, 甚至安排跑马拉松。比赛尚未开始,运动员都疲劳不堪了!”

邵玉麟补充说:“生产需要统一标准、统一规格,教练也要求我们统一 技术动作、统一战略战术,而且不顾个体差异,全部要以他为标准……”

“我身高1米87,教练偏要我跟他学,摇避,,”胡耀华诉苦,“不,摇避, 还好,我蹲下身子准挨揍!”

“你们也该找找自身原因吧! ”罗艺叹息一声。

文墨发牢骚:“现在参加全国比赛的都是专业队,唯有我们是集训队, 根本不在一个档次。专业队每天伙食费2()元,我们只有区区5块钱!”

“这就是说,”罗艺惊问,“你们的卡路里摄入量仅为人家四分之一?”

“一点没错! ”胡耀华说,“我们早餐只有一个鸡蛋两个馒头,中午通常 是一块排骨加一个鸡蛋,晚饭只有一只鸡腿或者两个肉丸……”

“集训队和专业队还有其他差别吗? ”罗艺又问。

赵宇说:“专业队有编制、有工资、有奖金,生病能得到及时治疗;集训 队既没有工资,也没有其他保障,万一伤残只能自认倒霉!"

“各省市都有专业队,”罗艺蹙紧眉头问,“为什么唯独上海没有呢?”

“听说领导认为上海是拳击运动发源地,”邵玉麟解释,“不用投入照样 可以取得好成绩!”

“我们真的很努力……”胡耀华委屈地说。

“老师,”赵宇补充说,“我们确实尽力了 ! ”

“这不公平! ”罗艺气得脸色煞白。

“不公平的事多着呢,”文墨又说,“如今比赛都是'三位一体’作战模 式……"

“什么叫'三位一体'?”罗艺听得莫名其妙。Img227754645

“'三位一体'是指上面要有领导'罩'着,”邵玉麟说,“下面得有裁判 '托'着,加上运动员自身努力,才有可能获得好成绩。”

“我们集训队缺乏资金,根本无力打点方方面面的关系! ”胡耀华说。

“简而言之,”文墨归纳说,“有了钞票可以取得好成绩,有了好成绩更 容易弄到钞票,如此循环往复,环环相扣,中国拳坛形成了一种怪圈!”

“蝇量级运动员中,赵宇至少排名全国前三位,”邵玉麟说,“今年全国 锦标赛上,赵宇打得对手狼狈不堪,观众都以为他必胜无疑。可五位裁判 一致判对方获胜,全场一片哗然……”

“这在过去称'反判’,”罗艺怒道,“这种现象难道还没有绝迹吗?”

“现在是遍地开花,愈演愈烈,”文墨补充说,“不过不叫’反判’,而统称 '黑哨’了!”

对于徒弟们的说法,罗艺始终将信将疑。直至第九届全国运动会在广 州举行时,他在报纸上看到一条新闻——11月7日全运会拳击赛场发生 追打裁判事件,四名拳击裁判被愤怒的观众打伤。事情遭媒体曝光后,共 有五名裁判受到处分。罗艺这才明白徒弟们所言非虚。当然,这是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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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2年的一天傍晚,司文慧在家里接待了一位不速之客。此人四十 多岁年纪,戴一副秀琅架眼镜。

“请问,”来客彬彬有礼地问,“罗艺住这儿吗?”

“他出去了,”司文慧警惕地问,“你有什么事情?”

“我是他侄儿,”那人补充说,“我叫罗凯声!”

“我知道,我知道,”司文慧又惊又喜,“我认识你爸爸!”

“你是婶婶吧? ”来客揣测。

“是的,是的,”司文慧高兴道,“都想死你们了,你们终于可以回来了!"

“叔叔去哪儿了?”

“他去教拳击了。”

“记得小时候叔叔常说教我拳击,几十年过去了,他还没有忘记这项运 动吗?”

“他可能忘记吃饭、忘记睡觉,就是不会忘记拳击! ”司文慧颇有微词。

“小时候常听爸爸说,叔叔脾气很倔,一旦认准什么,谁都无法把他拉 回来!”1-1P6300SG62P-lp

“你爸说的没错。你是怎么找到这儿的?”

“我去派出所询问了,大陆警察非常热情……”

“你先坐一会,”司文慧说,“我去厨房做几个菜,一会儿你们叔侄喝 两盅。”

“婶婶别忙,”凯声解释,“家母还在锦江饭店恭候大驾呢!”

正说着,罗艺从公园回来了,看见家里有陌生人,不觉愣了一愣。

“叔叔!”凯声叫了一声。

“你是?”罗艺打量着陌生人,发觉他与罗文像极了!

“我是凯声呀!”

“你是小凯声? ”罗艺颤声问,“你、你们终于回来了!”

叔侄俩都是百感交集。随后,罗艺和司文慧跟着凯声去锦江饭店。此 时上海已是万家灯火。罗艺心急火燎万分激动,恨不得马上见到哥哥 嫂嫂。

“大哥大嫂身体好吗? ”他问凯声。

凯声没有正面回答,他说:“叔叔,我一直非常好奇,都说拳击十分野 蛮,你怎么会喜欢这项运动呢?”

罗艺说:“喜欢是不需要理由的……”

南京路离锦江饭店不远,一转眼就到了。凯声将罗艺和司文慧领进餐 厅。罗艺环顾四周,见有位老太太在向自己招手。她慈眉善目、举止优雅, 脸上带着永恒的微笑,与记忆中的嫂子有几分相似!

罗艺跑过去叫道:“大嫂,是大嫂吗?”

老太太站起来说:“小弟,你是小弟?”

罗艺抢上一步问:“嫂嫂,你好吗?”

“好,我很好,”嫂子握住罗艺手说,“小弟,你好吗?”

“我也很好! ”罗艺说,他发觉嫂嫂的双手在不停地颤抖。

“这位是弟妹吧?”大嫂看着司文慧问。

“大嫂,你好! ”司文慧上前招呼。

“你好,你好!”

“光阴似箭,日月荏苒,”嫂嫂喃喃道,“几十年不见,小弟两鬓也斑白

“大嫂,你都满头银丝了! ”罗艺话刚出口,眼泪簌簌掉落下来。

在场所有人,包括嫂子、凯声和司文慧都哭了。

“这是干吗?我们应该高兴才是! ”嫂子说,“坐下,坐下,酒菜我都点好 了,不知道合不合你们口味?”

罗艺望着满满一桌酒菜,说:“太丰盛了!”

“那就多吃点吧! ”嫂嫂说。

“大哥呢? ”罗艺问,“大哥没回来吗?”

“他在楼上,”嫂嫂说,“等一会我带你去见他……”

罗艺以为哥哥在接待客人,于是说:“还是等大哥一起来吧!"

“不必了,”嫂子指着桌上说,“我为他留了一副碗筷。”

锦江饭店菜肴精致,美味可口。罗艺却毫无食欲。不知为什么,他有 一种不祥的预感,想问又不敢问……

148

吃罢晚饭,一行人去楼上客房。

罗艺发现客房里面空无一人,他心急火燎地问:“嫂嫂,大哥在哪儿?”

大嫂指着梳妆台上一个红布包,说:“你、你大哥在这里广

她颤颤巍巍地掀去覆盖在上面的红缎子,是一个紫檀木骨灰盒。

“大嫂! ”罗艺惊呼。

“罗文,”嫂子痛哭流涕道,“你睁开眼睛瞧瞧——小弟看你来了!”

闻听此言,罗艺如遭雷击一般,跪倒在地。

凯声和司文慧随之跪下。

“大哥!”罗艺叫了一声,禁不住泪如雨下。

“罗文啊,”嫂嫂面向骨灰盒说,“到了台湾之后,你不是时常念叨小弟 吗?今天你们兄弟俩终于见面了!”

罗艺痛哭流涕问嫂嫂:“大哥什么时候去的?”

“195年。”嫂子说。

罗艺吃惊道:“你们1949年去台湾的,难道大哥第二年就过世了 ?"

“小弟,”嫂嫂抽泣着说,“你先站起来,听我慢慢告诉你!"

罗艺哽咽道:“还是先告诉我吧!"

嫂子说:“我们都没有想到,刚在台湾安顿下来,蒋介石就下令搜捕中共

地下党,总计有一万多人遭到逮捕,其中五千余人被当作共产党枪毙了! ”

“这和大哥有什么关系?”

“罗文有个同学是共产党,特务在他家里搜出罗文和他的合影!”

“就凭这个?”

“是的,仅仅凭一张合影,”嫂嫂激动地说,“特务对你哥哥进行严刑逼 供,不过什么都没有问出来,罗文在受尽折磨后被他们枪毙了!”

“大哥是不是共产党? ”罗艺问。

“当然不是,”大嫂泣不成声道,“你知道他对政治不感兴趣! ”

“天底下竟有这等事! ”罗艺放声大哭。

“被错杀的何止爹爹一人,”凯声告诉叔叔,“有关学术单位调查发现, 当时被枪毙的五千多人中,至少有三分之二是被冤杀的! ”

“那不是草菅人命吗! ”罗艺义愤填膺道。

“造孽,”司文慧在旁边说,“真是造孽啊!"

嫂子轻轻抚摸着紫檀木骨灰盒,颤声对着盒子说:“罗文,我们已经回 到上海,你终于落叶归根了!”

罗艺对着骨灰盒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站起来又朝嫂子深深鞠了 一躬。

“大嫂,”罗艺泪流满面道,“谢谢你将大哥送回来!”

“是我害了他,”大嫂哭道,“当初若不是我坚持要去台湾,罗文何至遭 来杀身大祸!”

“嫂嫂不必自责,”罗艺沉重地说,“我想这或许是命中注定的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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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文遇害后,大嫂将骨灰盒暂时存放在寺庙中,期盼有朝一日让丈夫 魂归故里。现在罗文落叶归根,终于入土为安了。他的骨灰盒安葬在嘉定 松鹤公墓内,这里环境幽静,离市区只需半小时车程。

入葬那天下着绵绵春雨,好像老天都在为屈死的冤魂哭泣。

嫂嫂脸色苍白,神情严肃,谁都可以看出她内心深处那一层浓浓的 悲哀。

望着大哥的墓碑,罗艺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哥哥戴一副秀琅架眼镜, 举止优雅,风度翩翩,出类拔萃,没想到竟成了屈死的冤魂!

从感情上讲,罗艺不愿意相信大哥已撒手人寰,可是事实偏偏那样残 酷。都说“长兄为父,长嫂为母”,大哥对他确实恩重如山。往事历历,如在 眼前,罗艺想起自己遭到保密局特务密捕后,大哥心急火燎赶来营救时的 神情;想起获悉自己被砍成残疾后,大哥在病房里痛哭流涕的样子;想起在 十六铺码头分别时,罗文千叮咛万嘱咐,要自己谨言慎行,切不可惹是生 非……

有人说死亡不是终点,而是轮回往生。之后很长一段时间,罗艺坚信 大哥已经重投人世,并且回转故乡上海。为此,他走在马路上都会左顾右 盼,就为了能再跟大哥相遇……

大哥已经落叶归根,嫂子和凯声要回台湾去了。罗艺夫妇到机场给母 子俩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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