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匾囤和他的武艺并未引起武术界注意,在当代武术史著作中 无立足之地。在少林寺被影视作品和武侠小说之类推至云雾迷蒙、高深莫 测的当代,历史上真正为少林武艺享誉海内而做出过重要贡献的武僧群体 和他们中的精英,却并没有分享到多少荣光,他们的身世如同各自的灵塔一 样,在寂然无闻中任风雨侵凌、乌雀栖居,一如“西风残照,汉家陵阙”。近年 来,总算有学者谈及匾囤,谈到他所代表的喇嘛教对少林寺的渗透和影响, 也涉及他的武艺渊源等,但大多点到为止,实际还有相当宽广的空间无人涉 足,关注者也很寥落。

首先注意到匾囤的,是已故武术史前辈学者唐豪,他在《行健斋随笔》的 “少林武僧”条中将匾囤列为“明代武僧著称者”第一人,并简要讲述了匾囤 的事迹。①当代佛教与石窟考古学家温玉成,在《少林访古》及《少林史话》中 也专门写了《神秘的匾囤和尚》一节,对匾囤的喇嘛身份和武艺作了探索,用 墨不多,但涉及不少问题,从研究意义上讲,可以说是发切之作。②接下来是 吕宏军在《嵩山少林寺》一书中多处讲到匾囤史迹,并在第六章《少林名僧》 中为匾囤立传,对匾囤在少林寺的师承独有所见。③2006年,叶德荣在《明 代喇嘛教与少林寺》一文中,进一步考察了明朝正德、嘉靖间“西天梵僧”在 少林寺的活动,并利用少林寺所存石刻文字,进一步确认了匾囤和尚的喇嘛 身份,由此引出对明代少林寺出现紧那罗王造像和《易筋经》问题的思考。④ 相对于前人,叶德荣文有一定推进,有些视角和思路具有启发性。还有叶德 荣《宗统与法统——以嵩山少林寺为中心》一书,积数年之功,系统研读少林 寺所藏历代碑碣,钩沉索隐,条分缕析,对历代少林僧人分门别类地罗列,也 涉及匾囤的若干弟子,使研究者省却了许多石刻文字的翻检之劳,这是近年

唐豪:《行健斋随笔》,71页,太原,山西科学技术出版社,2008。

温玉成:《少林访古》,309页,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9。

吕宏军:《嵩山少林寺》,532页,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02。

叶德荣:《明代喇嘛教与少林寺》,《少林学论文选》,102页,郑州,少林书局, 2006 少林学研究的重要成就,也是笔者尤为感佩的。

拙文的撰写,首先要感谢少林寺方丈永信大和尚对我长期以来的慷慨 支持,为方便研究,方丈向我提供了少林寺几乎全部碑刻文字的过录本,并 提供了精美的《少林寺-碑刻》图册,使我免于临碑摩掌之劳,也有了校读各 种文本的方便。我待在书斋里,一面伏案展卷,在文献的碧波中纵情徜徉, 乐不知倦;一面以一根鞭杆代替长枪大棒,细心体悟古谱中如密码般难以解 读的古典技艺,品味着疑窦丛集而又豁然开朗的愉悦。对一个终身以研究 古代武艺为志趣的人而言,这无疑是最大的享受,一种超然物外的乐趣。正 如清代武学名家、史学家和诗人吴殳所谓“役心甚苦,致力甚劳,又甚自乐 也,,②。每当此际,我心目中的少林古刹,以及周友、周参、匾囤、洪转、洪纪、 洪记、王寅、程宗猷、程子颐、吴殳、长满、张儒、高同等古代少林武艺的僧俗 先贤,他们精深微妙、朴实无华的武艺和学理,以及风尘仆仆奔走于嵩阳古 道的身影,都会不断地浮现在眼前,引领着我进入曲折幽深的古典武学之 门。千年少林的确是一个永远都让人心驰神往的地方。

本文将在扩大和解读匾囤的相关资料上做一些尝试性的努力,对匾囤 本人的历史活动及其后续者们对少林棍法的传承发展等问题做力所能及的 探索,对枪、棒武艺的融会及其遗存等问题提出若干一得之见。武术是所有 传统文化中遭受摧残扭曲最严重的品类,时至今日,传统武术只存留下些许 残山剩水,少林棍法则是存亡悬于一线的古典武艺精品,有着十分重要的武 学价值和学术意义。正由于此,研究工作也就必然会有一定难度,而本文所 论也一定会有不足不当之处。笔者恳切期待海内外方家的指正,特别在史 料的发现上希望有更多的参与者介入,以求群策群力,不断有新的推进。

二、匾囤传记资料及其生平

匾囤的传记资料并不算少,概括而言,目前所见各种资料至少有八项是

叶德荣:《宗统与法统 以嵩山少林寺为中心》,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10。

吴殳:《峨眉枪法原序》,《手臂录附峨眉枪法法梦绿堂枪法》,107页,北京,中华 书局,1985。

比较重要的,其中四项是明代的,另有清代两项,民国两项。依其年代排 列为:

少林寺《乾没哪塔匾囤和尚灵塔》,末署嘉靖四十年(乙丑,1561)。

清康熙修乾隆刊《少林寺志》载《匾囤和尚碑》,末署隆庆二年(1568)。

少林寺《匾囤禅师行实碑铭》,隆庆三年(1569)。

明傅梅《嵩书》卷九《匾囤传》,万历四十年(1612)。

清范承勋《鸡足山志》卷六《匾囤传》,康熙三十一年(1692)。

清蒋超、曹熙衡《峨眉山志》卷四《匾囤禅师传》,康熙刊本。

民国释印光《重修峨眉山志》卷五《匾囤传》。

民国喻谦《新续高僧传》四集卷三七《匾囤传》。图片6

八项以外,康熙张圣诰修纂《登封县志》卷八《缁流》也有一个《匾囤传》, 但内容很少,通篇不到30个字。或许还有笔者尚未见到的其他传记资料, 只能有待于方家。就以上八项资料而言,不难看出,最重要的还是至今仍然 保存在少林寺的《乾没哪塔匾囤和尚灵塔》、《匾囤禅师行实碑铭》,以及原碑 早佚而碑文被乾隆刊《少林寺志》所录存的《匾囤和尚碑》。此外,约成书于 万历四十年(1612)的傅梅《嵩书》卷九的《匾囤传》,其内容与《碑铭》和《和尚 碑》大致相同而稍有详略。傅梅是河北邢台人,举人出身,于万历三十五 年(1607)任登封县令,对嵩山文化十分关注,少林寺多有他的诗文碑碣,所 著《嵩书》保存了不少重要的少林资料。①我以为这些产生于明代的资料,上 距匾囤在世不算很远,可信度较高,从中可大略看到匾囤的一生。至于他的 武艺,特别是他曾经蜚声天下、引动许多人慕名求教的“少林棍法”,各家碑 传均未提及,原因何在呢?最主要的原因是他的身份不同于三奇周友、竺方 周参等武僧。周友、周参都是具有官方身份的僧兵军官,故塔铭中赞扬他们

傅梅,本传附见《明史》卷二四一《张向达传》(《明史》,6263页,北京,中华书局, 1974);又见清修《畿辅通志》卷七七《傅梅传》。

“天下对手,教会武僧”,“习学演武,名播四海”。①不但无所隐讳,而且有某 种程度的炫耀。而匾囤似乎没有奉旨出征的经历,没有官方任命的军职,说 明他在少林寺并没有进入僧兵团队,始终只是一个游离在僧兵群体外的个 体武僧。经过弟子们的努力,隆庆二年(1568)和隆庆三年的两块碑,也都出 自官方人士之手,匾囤如曾有过奉诏出征的经历,作者绝无忽略不及的道 理。除了这个原因,也恐怕与他的喇嘛教身份有关,明代喇嘛教进入“禅宗 祖庭”少林寺是事实,但毕竟不是寺中主流宗派,虽有不少追随者,特别在武 艺上,但终究不能左右寺政,更不能取代禅宗曹洞正脉的神圣地位。允许在 寺中立碑,塔林又有一席之地,这已经是很了不起的事了,也正反映了少林 雄踞中原,地理上四通八达,文化上形成了交流融会的久远传统。

借助叶德荣从少林碑碣中辑录而成的《宗统与法统一一以嵩山少林寺 为中心》和少林寺石刻文字抄录本,还能找到一些关于匾囤的零星资料,对 理顺匾囤在少林寺的宗统关系和武艺传承不无意义。另外就是数量众多的 明清文献了,其中特别是某些具有经典价值的武学著作,如程宗猷的《少林 棍法阐宗》、山逸人的《麻杈棍谱》和吴殳《手臂录》等,这些“外典”拓展了我 们认识匾囤和明朝后期少林寺武艺状况的视野。下面我们就依据现在能够 看到的资料,粗线条地勾勒出以“西天梵僧”身份栖身少林并对少林武艺做 出重大贡献的匾囤和尚的生平事迹。

我们先依照碑石镌刻的年代为顺序,把少林寺里与匾囤相关的三个碑 文都录在下面,略加阐释,以了解匾囤生平。

最早镌刻的一块是《乾没哪塔匾囤和尚灵塔》,铭文很简单,依其格式, 自右向左一共三行二十八字:嘉靖乙丑岁中秋吉旦

① 《少林寺竺方参公塔铭并序》,万历三年二月立(杨焕成:《塔林》,下册,408页, 郑州,少林书局,2007)。按,温玉成认为周参是悟空和尚的弟子,而悟空即匾囤。笔者 以为此说还需要进一步求证,故暂不据从(温玉成:《少林史话》,183页,北京,金城出版 社,2009)。

乾没哪塔扁囤和尚灵塔

孝重法孙普明普云建

塔铭并不是完整的碑传,但它是真实可信的塔铭,史料价值自不待言。 简短的铭文至少告诉我们三点:

其一,匾囤灵塔建于嘉靖乙丑的秋季,即嘉靖四十四年(1565)的八月一 日。据碑传,匾囤于嘉靖四十二年圆寂于四川夔州,两年后,弟子们将他的 灵骨归葬于少林寺塔林,建立了这座灵骨之塔。

其二,匾囤被称为“乾没哪塔”,依照温玉成引自藏学家王尧的译解,“乾 没哪塔”是梵文“Karma 音,是密教对高僧的一种尊称,这是确定 匾囤是密教僧人的重要依据。②灵塔呈平页圆形,具有显明的喇嘛教特点, 是少林寺塔林中为数不多的喇嘛教塔之一。

其三,为匾囤迁葬并修建灵塔的是他的“孝重法孙普明、普云气依少林 寺字派,匾囤本人是“悟”字辈,“悟”以下是周、洪、普。普明、普云比匾囤低 了三辈,故以“孝重法孙”自署。普明、普云二人是匾囤门下有法号可查的一 批“普,,字辈追随者中比较重要的两位,特别是普明,后文还要谈到他。

接下来是清康熙年间纂修、乾隆十三年刊刻的《少林寺志-宸翰》所收 载的《扁囤和尚碑》,是目前所见最早也最完整的匾囤碑传。原碑早在乾隆 十三年《少林寺志》刻印时就已“无存”,《少林寺志》应是依据拓本或早期的 过录本抄下来的,内容似有较大删节,这是《少林寺志》所录碑文的通病。 碑曰:

扁囤和尚碑(无存) 明英宗曾孙封新昌王厚尊

匾囤禅师者,号无空,禹州陈氏子也。年逾二十,投少林寺,礼梵僧喇嘛 为师,请求法名。师曰:“道本无形,何名之有?"空曰:“三世诸佛皆有名号,

铭文从原碑依格式抄录,见杨焕成《塔林》(杨焕成:《塔林》,下册,388页,郑州, 少林书局,2007)。

温玉成:《少林访古》,309页,北京,金城出版社,2009。

弟子安得独无?"师授以《心经》,读至“五蕴皆空",豁然大悟曰:“身尚是幻, 何处求名!"一日,手编大囤与师前,师指曰:“匾囤是汝名也。"答曰:“既名匾 囤,内也无空。"师曰:“教外别传,方契此语。"

后到峨眉绝顶,结茅以居。一日,见阿弥陀佛手执《大弥陀经》一部,曰: “藏内有经,藏外全无。付授予汝,广令传化。"空遂周流寓内,前后印造《大 弥陀经》若干藏。未几,复返少林。念少林为达摩单传之地,施银三百两,亲 在本寺率诸僧众法筵大启,共辅皇猷。嘉靖四十二年再之峨眉,行至夔州江 中,曰:“道旷无涯,逢人不尽。"登岸,端坐而逝。

徒孙普明等曰:“少林吾师发身之地,归基少室。"建塔告成,走钧阳,拜 于不谷。以不谷上接天潢,征文以状禅师之实。予怜其诚,姑将禅师行实详 述之,以塞众望,并志岁月云。隆庆二年。我们对碑中的一些人物和问题试加梳理。

碑文作者明新昌王朱厚尊(熠),见《明史》卷一。四《诸王世表五》。他 是明英宗的第九个儿子徽庄王朱见沛的曾孙,封地在河南禹州城,即钧阳 (今禹州市,属许昌),封号端僖王,嘉靖元年封,隆庆五年薨。①明朝封王甚 滥,徽王支系很多,仅当时的禹州城里就有16个王府之多。②普明之所以在 灵塔修好后专程到禹州拜见新昌王,首先禹州是匾囤的出生之地,其次新昌 王不但是皇族后裔,即所谓“上接天潢”,而且历代徽王都是少林寺最大的施 主——“檀越”,一直对少林寺多有施舍。③更重要的一点,即如叶德荣曾谈 到的,尊崇“西天梵僧”是从明代初年兴起的皇室风尚,徽府亦难例外,藏密 僧人能进入少林应该与徽府的推动分不开,所以普明走禹州向新昌王求取 碑文,说明新昌王对匾囤有了解,甚至是很熟悉的。

《明史》,卷一。四,《诸王世表五》,2932页,北京,中华书局,1974。

《大明一统志》,卷二六,《开封府上-禹州》,《文渊阁四库全书》,台北,台湾商务 印书馆,1988。

少林寺藏《徽府恩赐碑》,明成化二十年立(释永信主编:《中国少林寺-碑刻 卷》,130页,北京,中华书局,2005)。

碑中所提到的《心经》即《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说大般若精要诸法皆空 之理。“阿弥陀佛”意为无量光佛或无量寿佛,为西方极乐世界的教主。《大 弥陀经》,即《佛说阿弥陀经》的简称,净土宗的主要经典。“大囤”,即北方人 常用的一种用竹蔑、荆条等编成的贮粮器具,圆形平底,边框很浅,亦称团 匾。匾囤赴峨眉舟行至夔州江中,登岸端坐而逝,夔州即今之重庆市奉节 县。“不谷”,古代王侯的自谦词,犹如皇帝称“孤家”、“寡人”之类。

少林寺藏《匾囤禅师行实碑铭》,内容比之新昌王《匾囤和尚碑》略为详 细,镌刻时间在隆庆三年(1569),比新昌王碑仅晚一年。此碑在匾囤灵塔附 近•碑文一向少有过录文本传世,作者以儒论释,有许多与匾囤事迹无关的 泛泛之论,因此,我们只录碑文中与匾囤生平相关的内容:匾囤禅师行实碑铭 直隶安庆府通判承德郎杜栾撰并书

佛法流行中国,精其说者为沙门,其行最高者为禅师。自汉以来,代不 乏人。其要旨心法归于(禅),了悟诸尘,超凡入圣,不为事务所侵,又推其余 以教人,俾之同归于领会而已。明兴抵今二百有余载,祖宗立法,设僧灵等 司以崇其教。故以禅名者尤多,不可枚举,匾囤其一也。

师本钧台名宦陈族,自幼至性高迈,不乐俗缘,乃投师入少林寺,派名悟 须,字无空。因织匾囤于师前,遂号匾囤。后至中条山,忍历风雨三月,又进 神仙山大川老人处,益悟禅理。始结茅峨眉绝顶,神想径应而大弥陀经得于 显授,实天相以空其心,精其理,而度世迷也。师由是随至挂搭,上自王公, 下及士庶,咸尊师之。纪其足所蹈,教所被,盖口藩焉。因而名震京师,御侍 张公等为之创庵于京城之西北京隅,极其宏敞严丽,聚大藏于其中。会其徒 藏扬之。又得张公等厚贤,设法筵于少林寺,师亲往视之,以答厥愿。嘉靖 四十二年,再返峨眉,至夔州府,口示偈而逝。有云结顶,身如金之异,人益 崇之,视生尤加焉。遂列瘗少林之浮屠。高风俐诲,传播远迩,有不待镌列 而存者。其徒曾孙普明既已刻石者二,一 口藩王,一住持,又欲荐绅者亦为 之著述也。不远千里乞予以丹其石。予诵法孔孟,素不知释氏之说,独念普 明以一释子,而拳拳惟恐没其祖师之善思,以垂诸不朽,盖真口孝道之心者。苟以为势有所不能,则普明之势独矣;苟以为力有所不及,则普明之谆 勤恳乞谁不为之感动耶?是故天下无难为之善,特患无勇为之人,彼二石者 其高师之行亦略备矣,独普心之孝诚不匮于丐文一口验之固知他日不忝于 其祖也。既次其由,遂从而铭之曰:潜天潜地,非空非碍,师垂兹名,无分 沙界。隆庆三年岁在己巳季秋旦日京都古刹吉祥庵住持第三代玄孙普心、普香、普照、普存立石。

碑文作者杜栾,署衔为“直隶安庆府通判气依明代官制,府衙设通判一 员,正六品,是知府的副佐官员,分掌一部分政务。①但我们在清康熙六十年 《安庆府志》中没能找到杜栾的名字,在清修《安徽通志》中也没能找到相关 记载,此人的事迹暂无所知。杜栾的碑文较之新昌王朱厚熠碑文更详细一 些。他在碑文中写道:

其徒曾孙普明既已刻石者二,一 口藩王,一住持,又欲荐绅者亦为之著 述也。不远千里乞予以丹其石。

是说普明在请求杜栾撰写碑文之前,已请人写了两份碑文。“一口藩 王”,即指新昌王朱厚博的《匾囤和尚碑》;“一住持",碑已不存,不知道这位 住持是少林寺住持,还是另有所指。杜栾说:“普明以一释子,而拳拳惟恐没 其祖师之善思,以垂诸不朽,盖真口孝道之心者。”显然,普明为匾囤立碑而 四方奔走的“孝心”感动了杜栾,而普明不避重复,再三立碑,除了“孝心”,是 否还有别的原因?这不免令人生疑。

根据各种碑传所提供的资料,叶德荣曾对匾囤的生平作过一个概括,见 于前面提到的叶德荣撰《明代喇嘛教与少林寺》一文,读者自可参考。笔者 只对匾囤生平所涉及的几个问题作些补充考述。《明史》,卷七六,《职官四》,1849页,北京,中华书局,1974。

第一,匾囤在少林寺出家,这没有问题,但出家时年龄多大?说法不同。 新昌王碑说“年逾二十,投少林寺”;傅梅《嵩书》卷九《匾囤传》也作“年逾二 十,忽辞父母,求出家”。后者显然是依照新昌王之说衍义而成。①而杜栾碑 说“自幼至性高迈,不乐俗缘,乃投师入少林寺”,杜说不明确,但与“二十”说 有所不同,“自幼”二字表露出家年龄要早于二十。我以为杜说的可信度高, 这可能就是普明在立碑仅一年后又找杜栾重写碑文的原因之一。假如新昌 王之说不误,杜栾便不必也不敢加以纠正,我怀疑这正是普明感动杜栾的细 节之一。此外,更重要的是,匾囤以少林棍法闻名天下,其棍法宗奉少林寺 的“护寺伽蓝神”紧那罗王,武艺得自“紧那罗王之流亚”的“哈麻师”。假如 匾囤“年逾二十”才在少林寺出家,又过了三年才皈依藏密,从哈麻师学习棍 法,对一个后来以棍法驰名天下的武艺家而言,起步显得晚了些,以通常经 验而言,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匾囤圆寂后归葬少林,普明说“少林吾师发身 之地”,也可证明他入少林出家比较早,而非“年逾二十",“年逾二十”很可能 是他由禅转密的年龄。

第二,匾囤入少林后的正式法名是悟须,号无空。有些著作写作“悟空” 或“悟顿,,等,悟空另有其人,在少林碑碣中有所见;“悟顿”似为笔误或刊 误。②匾囤应是他正式投师西天梵僧以后的法名,即新昌王碑所谓“礼梵僧 喇嘛为师,请求法名”。傅梅《匾囤传》说,匾囤入少林后,“礼梵僧喇嘛为师, 挂搭三年。一日,跪于师前,请求法名”,这表明他主动由禅宗转而皈依藏 密,成为梵僧喇嘛的弟子。新昌王碑详细描述了他获得这一法名的过程,杜 栾碑则一笔带过,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徽王府的宗教倾向。正如叶德荣所分 析的:“在京城宫廷大行喇嘛教法,作为藩王徽府崇信喇嘛教,亦在情理之 中。”③对于并非本寺执事僧人的匾囤,由藩王撰写碑文,规格之高几乎整个 明代只此一例,所以康熙修《少林寺志》将《匾囤和尚碑》列入“宸翰”类的“藩

傅梅:《嵩书》,卷九,《匾囤传》,第一册,189页,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1。

傅梅《嵩书》卷九《匾囤传》作“取派曰悟顿

叶德荣:《明代喇嘛教与少林寺》,《少林学论文选》,102页,郑州,少林书局, 2006

王文翰”,而《少林寺志》入收的明徽王文章实际上也只有两篇,一是嘉靖三 十二年(癸丑,1553)自署“首阳子”的徽王撰《重修少林寺记》,再就是新昌王 的这篇匾囤碑。总之,匾囤由汉传佛教的禅宗曹洞宗转而投拜西天梵僧,成 为喇嘛教僧人,这在少林寺是件大事,究其原因,除了宗教取向之外,恐怕武 艺上的选择也应是重要因素,这反映了哈麻师很可能是一位棍法高手,此人 出现在少林,不仅提升了少林武艺的内涵,而且大大增加了少林文化的多元 性。这是成就匾囤这位著名武僧的决定性原因。

第三,匾囤的行迹除了少林寺以外,还涉及中条山、神仙山、峨眉山和鸡 足山,另外他还在明朝的都城北京有过活动,在京师有过相当大的影响。总 之,其活动范围十分宽广,有关这些活动的资料并不多,需要作些考索。

杜栾碑称:“后至中条山,忍历风雨三月,又进神仙山大川老人处,益悟 禅理。”傅梅《匾囤传》对中条山之行又有一番说辞:

一日,辞师至中条山,修行三月余,忽自惟(悟)曰:善财童子向南方参见 五十五人,历百一十城,庄严妙行。今住此山中,独善其身者,好直造神仙 耳。去之。

中条山,即山西西南、黄河以北的中条山,以“山狭而长,西华岳东太行, 此山居中”①而得名。神仙山,温玉成先生说在河北省阜平县北,大川老人则 无可考知。②匾囤的中条山之行只有三个月,然后便去了峨眉山,结茅于峨 眉绝顶。据碑传,在这里,阿弥陀佛亲自授予他《大弥陀经》,命他“广令传 化”。显然,匾囤与峨眉山的关系很特殊,他不但曾结庐嵋峰,而且嘉靖四十 二年于重返峨眉的途中圆寂于夔州江岸,留下“道旷无涯,逢人不尽”的偈 语。我以为匾囤与峨眉之间有着非常幽深的内涵,除了宗教,恐怕还有武艺 因素。然而,康熙年间所修《峨眉山志》卷四《匾囤传》和民国释印光《重修峨

《中国古今地名大辞典》,上册,464页,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5。

温玉成:《少林史话》,194页,北京,金城出版社,2009。 眉山志》卷五《匾囤传》,其内容都是抄撮杜栾碑和傅梅《匾囤传》而成,并未 提供他在峨眉游历修行的具体事迹。相关考证,我们留在“普恩与峨眉枪 法,,一节中再作讨论。

匾囤与云南鸡足山的关系在所有的传记资料中并无反映,但明末徽州 武艺名家、曾亲自到少林寺求艺的程宗猷在其《少林棍法阐宗-纪略》中提 到:“匾囤尝救人苗夷中,苗夷人尊而神之。"①程宗猷没有说明“苗夷”的所在 地,但研究者多认为这与匾囤在云南佛教圣地鸡足山的活动有关,也被清康 熙年间云贵总督范承勋(范文程之子)编撰的《鸡足山志》卷六《人物-禅 僧-匾困》的记述所证实,匾困就是匾囤,应无疑义。②传云:

和尚不知何许人,居百接桥东土龛,日惟种圃,夜则跚趺。尝以草席为 困,趺坐其中,困形稍匾,故人呼为匾困和尚。人传师持紧那罗神咒,时有劫 贼之扰,殊不介意。后扰之甚,师笑曰:“何乃如是?"遂默坐持咒。是夜盗数 人旋绕困旁,至晓迷谬不得去。盗扣头求释,师以手挥之乃去。鼓山尝有 妖,夜出,人不敢行。师以咒制之,妖遂息。山中僧众竖降妖坊于法华庵旁, 今故址尚存。

传文所涉及的几个地名,在《鸡足山志》中都可以找到印证,如匾囤所居 “百接桥东土龛”的“百接桥”,据卷四《寺院》载,本名叫五叶桥,在“拈花寺右 五里许……俗误呼为百接桥。考百接桥原在拈花寺前,寺未建时,山道泥 淤,土人以方木数十根连接其上,以便往来,故名百接桥气 与百接桥相邻的 拈花寺,《鸡足山志》载:“在苍波山下,辞佛台右三里许,为入山第一刹。”传 文最后提到的法华庵,《鸡足山志》载:“在观音寺右,嘉靖间僧圆光建,万历

程宗猷:《少林棍法阐宗-纪略》,明天启刊本。

叶德荣:《明代喇嘛教与少林寺》,《少林学论文集》,102页,郑州,少林书局, 2006 o

范承勋:《鸡足山志》,北京图书馆藏康熙刊本,《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史部,238 册,济南,齐鲁书社,1996。

壬子僧如松重修。”这些都间接证明匾囤的鸡足山之游是可信的。至于他为 何会到如此遥远的“南徼”之地?笔者猜想这与他的藏密信仰有关系。鸡足 山是汉、藏佛教的交汇之地,传说中的西域佛教圣地之一,梵文叫做屈屈叱 播陀。据说它是释迦牟尼大弟子迦叶的入定之地,所以藏传佛教尤为看重。 范著《鸡足山志》卷二《山川》载,明崇祯十三年(庚辰,1640),乌斯藏大宝法 王曾遣其弟子到鸡足山朝礼,就是因为这里是迦叶的“入定之处”。由此推 测,匾囤在鸡足山筑土龛而居,“日种圃,夜则珈趺”,仍然是僧人的一种修行 方式,亦见其藏密信仰的笃诚。至于他以“紧那罗神咒"制服贼人和妖怪,折 射出一个少林武僧的本事,我们宁愿相信他是以高超的武艺一一传为紧那 罗菩萨所传留的少林棍法一一发挥了作用。我们期待在云南地方文献中发 现其他可资考证的资料。

匾囤在京城的活动很值得我们关注。

对匾囤在京师的活动,新昌王碑只字未提,杜栾碑则颇为渲染,笔者猜 想这也是普明又一次请杜栾写碑的原因之一。我们不妨再录之如下:

师由是随至挂搭,上自王公,下及士庶,咸尊师之。纪其足所蹈,教所 被,盖口藩焉。因而名震京师,御侍张公等为之创庵于京城之西北隅,极其 宏敞严丽,聚大藏于其中。会其徒藏扬之。

这段经历傅梅在《匾囤传》中也有记述,并明确指出“侍御张公”就是御 马监太监张暹。傅梅《匾囤传》载:

后到京师,遇御马监中贵张暹等待以师礼,卜吉祥庵居焉。先后印造 《大弥陀经》若干藏。未几复返少林。

匾囤在京城的活动及所受到的礼遇,至少以下两点值得注意。

其一,匾囤与太监张暹以及京城吉祥庵的关系。

太监张暹,史籍中尚未找到他的资料,而他的名字多次出现在少林寺碑 刻中,仅笔者目前所知者就有六次之多,六次以外肯定还有。这六次如下:

1.少林寺藏刻于嘉靖三十九年(庚申,1560)的《少林寺重建初祖殿记 碑》之二的左侧刻有“御马监太监署惜薪司事功德主张暹、李庆、贾廷贵”名 衔。①在少林寺武艺史上,这是一通非常重要的碑,多位与明末少林武艺有 关的僧人如洪转、洪纪、宗印、宗擎等人的名号都赫然在列,而唯独没有悟须 (匾囤)和普明、普心等人的名号。也许匾囤和尚当时不在寺里,或许还在北 京,或是另有其他原因,暂无所知。

2 .少林寺藏《钦依住持少林寺曹洞正宗第二十四世当代传法小山禅师 行实》碑,立于嘉靖四十四年(乙丑,1565),碑文也提到“时有中贵张公暹、贾 公廷贵、杨公伟,发心印造公案方册,施财玉成,于戊午(嘉靖三十七年, 1558)岁大开法席,四方学徒,众盈五百”。少林寺藏刻于万历十四年(丙戌,1586)的汪道昆撰、周天球书《幻休 润禅师塔记》的碑阴,刻有司礼监以下多位太监的名衔,其中包括“司设监太 监张暹”。

少林寺藏《曹洞正传》碑,镌刻时间当明万历十六年(戊子,1588)。碑 的右侧是《本山耆宿》,是钦依僧录司左觉义宗擎以下僧官僧徒的名字;左侧 是《金汤檀越》的名字,其中有“司礼监等各衙门掌印太监近侍等官”,是一个 庞大的群体,第一排有张暹的名字。这座碑充分显示了少林寺“檀越”队伍 之大,特别是太监数量之大,这些人被尊为“金汤檀越”,以表示与少林关系 之密切,以张暹而言,的确如此。

5 .一条重要的资料是,少林寺乾隆四十一年(1776)«重修少林寺千佛殿 记》碑,是磨去一通明代碑刻文字后重新刻上去的。庆幸的是碑面文字虽被 改变,但碑阴未被磨去,完整保存下来。碑阴上端是一幅僧人画像,画像左

释永信主编:《中国少林寺-碑刻卷》,163页,北京,中华书局,2005。

释永信主编:《中国少林寺-碑刻卷》,164页,北京,中华书局,2005。

关于明代宫廷太监的衙门官职制度,如御马监、司设监、惜薪司等职司,可参见 明刘若愚《酌中志》卷一六《内府衙门职掌》。刘若愚是太监,颇有文史之才,所载甚详 (刘若愚:《酌中志》,卷一六,《内府衙门职掌》,93页,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94)。

右和下方是一大批参与立碑者的僧俗名号,排在右侧最上边的是六位太监, 其中有“御马监太监朱颌、张暹、卢鼎,,。左下角署“重孙普明、普香立石”。 普香在杜栾撰《碑铭》中也出现过,即“京都古刹吉祥庵住持第三代玄孙普 心、普香、普照、普存立石”的普香,亦见此人同普明、普云一样,是匾囤最重 要的传人,而且他也游移在京城与少林之间。显而易见,此碑碑阴文字与匾 囤有关,说明碑阳内容必定也与匾囤有关。这是叶德荣首先提出来的,见 《宗统与法统一一以嵩山少林寺为中心》下篇三十九《悟纳》条,这一发现非 常重要,谓叶德荣“慧眼见真”不为过。关于此碑的史料价值我们后面再谈。

6 .还有一条重要资料,即万历五年(丁丑,1577)左右,匾囤的法重孙普 明奉本寺住持幻休常润之命,主持营建寺院外面专供邮传行脚和游方僧人 歇息的“十方禅院”。这是前任住持小山禅师未能完成的遗愿①,幻休大师 “欲踵其事”,命普明执掌工程。普明接手后远走京师寻求资助,也找了正在 京师的名将俞大猷。与少林寺因缘颇深的俞大猷,为之撰写了著名的《新建 十方禅院碑》,碑中写道:

普明乃本寺无空大师的嫡孙,恐力不逮,即抵京师,求无空俗徒、御马监 太监张公暹、卢公鼎、高公才,各输俸资以助之。近已落成,名曰十方禅院, 乞名公赐文勒碑,以垂不朽。

由此可见,张暹其实是匾囤(无空)的俗家弟子,这位长时间在御马监任 职的太监,除宗教原因外,不排除也是一位武艺一一主要是少林棍法的爱好 者,俞大猷提到的卢鼎、高才等太监也都有可能是张暹武艺上的同道,正由 于有这层关系,张暹在匾囤圆寂十多年后,还肯买普明的账,愿意慷慨出资。

关于''十方禅院",可参考少林寺藏清顺治十年《少林寺寂印知禅师重修十方禅 院记》碑文:“十方禅院,盖寺中之邮口行脚之旅舍也。"(释永信主编:《中国少林寺-碑 刻卷》,256页,北京,中华书局,2005)。

俞大猷:《〈正气堂集〉续集》,617页,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7。

御马监是与军队将领打交道最多的内府衙门,张暹有武艺之好自是常情。① 总之,嘉靖、万历间皇宫里不少太监与少林寺来往密切,他们不仅是少林寺 最重要的施主,也必定是政治上的靠山,很可能张暹就是匾囤的靠山,没有 这个靠山,作为少林僧人的匾囤何以在“居大不易”的京城有一所属于自己 的寺院?

匾囤归寂于嘉靖四十二年(1563),在此之前他在京城时曾受到张暹礼 遇,为他创吉祥庵于京城之西北隅,“极其宏敞严丽,聚大藏于其中,会其徒 藏扬之。又得张公等厚货,设法筵于少林寺,师亲往视之,以答厥愿”。关于 “厚贤”,新昌王碑说得很具体:“念少林为达摩单传之地,施银三百两,亲在 本寺率诸僧众法筵大启,共辅皇猷。”赞助少林寺的法筵,这似乎是匾囤在少 林寺的最后一件大事,此事发生在何时?笔者以为可能与上引《小山禅师行 实》讲的“戊午岁大开法席”是同一件事,即嘉靖三十七年(戊午,1558)“大开 法席,四方学徒,众盈五百”一事,主持者是自嘉靖三十六(1557)年正式出任 少林住持的大章宗书,号小山,亦称小山禅师,他是少林寺复兴曹洞宗法脉 的重要人物。匾囤可能只是此次盛大法事的襄助者,将他从北京带回的三 百两银子用之于法筵。《小山禅师行实》只提太监张暹等人的“施财玉成”和 “大开法席”,并无一字提及匾囤,更不提张暹等人的施舍由匾囤带来,这里 边隐约含着寺内的宗派矛盾,有些细节还需要深入探究。丛林中的宗派权 利之争从来都不比世俗社会少,只是表现形式一般会隐晦一些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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