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条山,即山西西南、黄河以北的中条山,以“山狭而长,西华岳东太行, 此山居中”①而得名。神仙山,温玉成先生说在河北省阜平县北,大川老人则 无可考知。②匾囤的中条山之行只有三个月,然后便去了峨眉山,结茅于峨 眉绝顶。据碑传,在这里,阿弥陀佛亲自授予他《大弥陀经》,命他“广令传 化”。显然,匾囤与峨眉山的关系很特殊,他不但曾结庐嵋峰,而且嘉靖四十 二年于重返峨眉的途中圆寂于夔州江岸,留下“道旷无涯,逢人不尽”的偈 语。我以为匾囤与峨眉之间有着非常幽深的内涵,除了宗教,恐怕还有武艺 因素。然而,康熙年间所修《峨眉山志》卷四《匾囤传》和民国释印光《重修峨
《中国古今地名大辞典》,上册,464页,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5。
温玉成:《少林史话》,194页,北京,金城出版社,2009。 眉山志》卷五《匾囤传》,其内容都是抄撮杜栾碑和傅梅《匾囤传》而成,并未 提供他在峨眉游历修行的具体事迹。相关考证,我们留在“普恩与峨眉枪 法,,一节中再作讨论。
匾囤与云南鸡足山的关系在所有的传记资料中并无反映,但明末徽州 武艺名家、曾亲自到少林寺求艺的程宗猷在其《少林棍法阐宗-纪略》中提 到:“匾囤尝救人苗夷中,苗夷人尊而神之。"①程宗猷没有说明“苗夷”的所在 地,但研究者多认为这与匾囤在云南佛教圣地鸡足山的活动有关,也被清康 熙年间云贵总督范承勋(范文程之子)编撰的《鸡足山志》卷六《人物-禅 僧-匾困》的记述所证实,匾困就是匾囤,应无疑义。②传云:
和尚不知何许人,居百接桥东土龛,日惟种圃,夜则跚趺。尝以草席为 困,趺坐其中,困形稍匾,故人呼为匾困和尚。人传师持紧那罗神咒,时有劫 贼之扰,殊不介意。后扰之甚,师笑曰:“何乃如是?"遂默坐持咒。是夜盗数 人旋绕困旁,至晓迷谬不得去。盗扣头求释,师以手挥之乃去。鼓山尝有 妖,夜出,人不敢行。师以咒制之,妖遂息。山中僧众竖降妖坊于法华庵旁, 今故址尚存。
传文所涉及的几个地名,在《鸡足山志》中都可以找到印证,如匾囤所居 “百接桥东土龛”的“百接桥”,据卷四《寺院》载,本名叫五叶桥,在“拈花寺右 五里许……俗误呼为百接桥。考百接桥原在拈花寺前,寺未建时,山道泥 淤,土人以方木数十根连接其上,以便往来,故名百接桥气 与百接桥相邻的 拈花寺,《鸡足山志》载:“在苍波山下,辞佛台右三里许,为入山第一刹。”传 文最后提到的法华庵,《鸡足山志》载:“在观音寺右,嘉靖间僧圆光建,万历
程宗猷:《少林棍法阐宗-纪略》,明天启刊本。
叶德荣:《明代喇嘛教与少林寺》,《少林学论文集》,102页,郑州,少林书局, 2006
范承勋:《鸡足山志》,北京图书馆藏康熙刊本,《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史部,238 册,济南,齐鲁书社,1996。
壬子僧如松重修。”这些都间接证明匾囤的鸡足山之游是可信的。至于他为 何会到如此遥远的“南徼”之地?笔者猜想这与他的藏密信仰有关系。鸡足 山是汉、藏佛教的交汇之地,传说中的西域佛教圣地之一,梵文叫做屈屈叱 播陀。据说它是释迦牟尼大弟子迦叶的入定之地,所以藏传佛教尤为看重。 范著《鸡足山志》卷二《山川》载,明崇祯十三年(庚辰,1640),乌斯藏大宝法 王曾遣其弟子到鸡足山朝礼,就是因为这里是迦叶的“入定之处”。由此推 测,匾囤在鸡足山筑土龛而居,“日种圃,夜则珈趺”,仍然是僧人的一种修行 方式,亦见其藏密信仰的笃诚。至于他以“紧那罗神咒"制服贼人和妖怪,折 射出一个少林武僧的本事,我们宁愿相信他是以高超的武艺一一传为紧那 罗菩萨所传留的少林棍法一一发挥了作用。我们期待在云南地方文献中发 现其他可资考证的资料。
匾囤在京城的活动很值得我们关注。
对匾囤在京师的活动,新昌王碑只字未提,杜栾碑则颇为渲染,笔者猜 想这也是普明又一次请杜栾写碑的原因之一。我们不妨再录之如下:
师由是随至挂搭,上自王公,下及士庶,咸尊师之。纪其足所蹈,教所 被,盖口藩焉。因而名震京师,御侍张公等为之创庵于京城之西北隅,极其 宏敞严丽,聚大藏于其中。会其徒藏扬之。
这段经历傅梅在《匾囤传》中也有记述,并明确指出“侍御张公”就是御 马监太监张暹。傅梅《匾囤传》载:
后到京师,遇御马监中贵张暹等待以师礼,卜吉祥庵居焉。先后印造 《大弥陀经》若干藏。未几复返少林。
匾囤在京城的活动及所受到的礼遇,至少以下两点值得注意。
其一,匾囤与太监张暹以及京城吉祥庵的关系。
太监张暹,史籍中尚未找到他的资料,而他的名字多次出现在少林寺碑 刻中,仅笔者目前所知者就有六次之多,六次以外肯定还有。这六次如下:
1.少林寺藏刻于嘉靖三十九年(庚申,1560)的《少林寺重建初祖殿记 碑》之二的左侧刻有“御马监太监署惜薪司事功德主张暹、李庆、贾廷贵”名 衔。①在少林寺武艺史上,这是一通非常重要的碑,多位与明末少林武艺有 关的僧人如洪转、洪纪、宗印、宗擎等人的名号都赫然在列,而唯独没有悟须 (匾囤)和普明、普心等人的名号。也许匾囤和尚当时不在寺里,或许还在北 京,或是另有其他原因,暂无所知。
2 .少林寺藏《钦依住持少林寺曹洞正宗第二十四世当代传法小山禅师 行实》碑,立于嘉靖四十四年(乙丑,1565),碑文也提到“时有中贵张公暹、贾 公廷贵、杨公伟,发心印造公案方册,施财玉成,于戊午(嘉靖三十七年, 1558)岁大开法席,四方学徒,众盈五百”。少林寺藏刻于万历十四年(丙戌,1586)的汪道昆撰、周天球书《幻休 润禅师塔记》的碑阴,刻有司礼监以下多位太监的名衔,其中包括“司设监太 监张暹”。
少林寺藏《曹洞正传》碑,镌刻时间当明万历十六年(戊子,1588)。碑 的右侧是《本山耆宿》,是钦依僧录司左觉义宗擎以下僧官僧徒的名字;左侧 是《金汤檀越》的名字,其中有“司礼监等各衙门掌印太监近侍等官”,是一个 庞大的群体,第一排有张暹的名字。这座碑充分显示了少林寺“檀越”队伍 之大,特别是太监数量之大,这些人被尊为“金汤檀越”,以表示与少林关系 之密切,以张暹而言,的确如此。
5 .一条重要的资料是,少林寺乾隆四十一年(1776)«重修少林寺千佛殿 记》碑,是磨去一通明代碑刻文字后重新刻上去的。庆幸的是碑面文字虽被 改变,但碑阴未被磨去,完整保存下来。碑阴上端是一幅僧人画像,画像左
释永信主编:《中国少林寺-碑刻卷》,163页,北京,中华书局,2005。
释永信主编:《中国少林寺-碑刻卷》,164页,北京,中华书局,2005。
关于明代宫廷太监的衙门官职制度,如御马监、司设监、惜薪司等职司,可参见 明刘若愚《酌中志》卷一六《内府衙门职掌》。刘若愚是太监,颇有文史之才,所载甚详 (刘若愚:《酌中志》,卷一六,《内府衙门职掌》,93页,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94)。
右和下方是一大批参与立碑者的僧俗名号,排在右侧最上边的是六位太监, 其中有“御马监太监朱颌、张暹、卢鼎,,。左下角署“重孙普明、普香立石”。 普香在杜栾撰《碑铭》中也出现过,即“京都古刹吉祥庵住持第三代玄孙普 心、普香、普照、普存立石”的普香,亦见此人同普明、普云一样,是匾囤最重 要的传人,而且他也游移在京城与少林之间。显而易见,此碑碑阴文字与匾 囤有关,说明碑阳内容必定也与匾囤有关。这是叶德荣首先提出来的,见 《宗统与法统一一以嵩山少林寺为中心》下篇三十九《悟纳》条,这一发现非 常重要,谓叶德荣“慧眼见真”不为过。关于此碑的史料价值我们后面再谈。
6 .还有一条重要资料,即万历五年(丁丑,1577)左右,匾囤的法重孙普 明奉本寺住持幻休常润之命,主持营建寺院外面专供邮传行脚和游方僧人 歇息的“十方禅院”。这是前任住持小山禅师未能完成的遗愿①,幻休大师 “欲踵其事”,命普明执掌工程。普明接手后远走京师寻求资助,也找了正在 京师的名将俞大猷。与少林寺因缘颇深的俞大猷,为之撰写了著名的《新建 十方禅院碑》,碑中写道:
普明乃本寺无空大师的嫡孙,恐力不逮,即抵京师,求无空俗徒、御马监 太监张公暹、卢公鼎、高公才,各输俸资以助之。近已落成,名曰十方禅院, 乞名公赐文勒碑,以垂不朽。
由此可见,张暹其实是匾囤(无空)的俗家弟子,这位长时间在御马监任 职的太监,除宗教原因外,不排除也是一位武艺一一主要是少林棍法的爱好 者,俞大猷提到的卢鼎、高才等太监也都有可能是张暹武艺上的同道,正由 于有这层关系,张暹在匾囤圆寂十多年后,还肯买普明的账,愿意慷慨出资。
关于''十方禅院",可参考少林寺藏清顺治十年《少林寺寂印知禅师重修十方禅 院记》碑文:“十方禅院,盖寺中之邮口行脚之旅舍也。"(释永信主编:《中国少林寺-碑 刻卷》,256页,北京,中华书局,2005)。
俞大猷:《〈正气堂集〉续集》,617页,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7。
御马监是与军队将领打交道最多的内府衙门,张暹有武艺之好自是常情。① 总之,嘉靖、万历间皇宫里不少太监与少林寺来往密切,他们不仅是少林寺 最重要的施主,也必定是政治上的靠山,很可能张暹就是匾囤的靠山,没有 这个靠山,作为少林僧人的匾囤何以在“居大不易”的京城有一所属于自己 的寺院?
匾囤归寂于嘉靖四十二年(1563),在此之前他在京城时曾受到张暹礼 遇,为他创吉祥庵于京城之西北隅,“极其宏敞严丽,聚大藏于其中,会其徒 藏扬之。又得张公等厚货,设法筵于少林寺,师亲往视之,以答厥愿”。关于 “厚贤”,新昌王碑说得很具体:“念少林为达摩单传之地,施银三百两,亲在 本寺率诸僧众法筵大启,共辅皇猷。”赞助少林寺的法筵,这似乎是匾囤在少 林寺的最后一件大事,此事发生在何时?笔者以为可能与上引《小山禅师行 实》讲的“戊午岁大开法席”是同一件事,即嘉靖三十七年(戊午,1558)“大开 法席,四方学徒,众盈五百”一事,主持者是自嘉靖三十六(1557)年正式出任 少林住持的大章宗书,号小山,亦称小山禅师,他是少林寺复兴曹洞宗法脉 的重要人物。匾囤可能只是此次盛大法事的襄助者,将他从北京带回的三 百两银子用之于法筵。《小山禅师行实》只提太监张暹等人的“施财玉成”和 “大开法席”,并无一字提及匾囤,更不提张暹等人的施舍由匾囤带来,这里 边隐约含着寺内的宗派矛盾,有些细节还需要深入探究。丛林中的宗派权 利之争从来都不比世俗社会少,只是表现形式一般会隐晦一些罢了。
张暹等人于北京营造的吉祥庵,是匾囤的长住地,可能他有很多时间是 在此度过。他身边自然会有一批追随者,其中不乏武艺上的高足,于是才有 了少林棍法在北方的传播。明清间《麻杈棍谱》在北方出现,此谱与程宗猷 《少林棍法阐宗》一南一北,遥相呼应,显现了匾囤能量之大、影响之广。杜 栾碑末的署名是“京都古刹吉祥庵住持第三代玄孙普心、普香、普照、普存立
刘若愚《酌中志》卷一四载:天启间,大太监魏忠贤有名马千余,都是边将赠送 的,如名将马世龙、满桂、侯世禄、尤世威等,“凡所送之马,鞍栗精美,每具何止百余金, 不过剥军饷、占军匠以办之,为一己之功名也"(刘若愚:《酌中志》,卷一四,《客魏始末纪 略》,74页,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
石”。显然,匾囤离开后,普心接续匾囤法统成为吉祥庵的住持,扶助普心的 则主要是少林寺“普”字辈的若干弟子。然而他们的传续并不久远,叶德荣 引明刘侗《帝京景物略》的记述,明万历间此庵已经荒芜,万历三十四年(丙 午,1606),南方来的僧人真程“葺之而居”,并且发现状如灯台的石幢,傍镌 有唐广德二年(764)朝请郎赵偃书写的《心经》,自此称为石灯庵。清康熙间 朱彝尊编纂、乾隆朝增补考证的《日下旧闻考》,对石灯庵有更为详细的记 述。概括言之,吉祥庵原称吉祥寺,在北京城西南隅,创建于元泰定年间。 明万历丙午重修,改名石灯庵。《日下旧闻考》说,旧庵遭遇火灾被毁,清代 石灯庵为后来重建,地址在北京猪尾胡同,旧时的石灯和唐人赵偃书写的 《心经》都不复存在了。①新昌王碑中曾讲匾囤初到少林时,“师授以《心经》, 读至'五蕴皆空',豁然大悟曰:'身尚是幻,何处求名! ”'此处所言《心经》,与 在吉祥庵发现的唐广德二年赵偃书写的《心经》刻石,有着显而易见的关联, 只是我们还不清楚其中的奥蕴而已。其二,从匾囤及其弟子在北京的活动,我们联想到明武宗正德年间少林 僧人出现在武宗身边的现象,这是少林史上一个值得深究的问题。
明武宗是历史上出名的吃喝玩乐皇帝,在位15年多一点,大部分时间 消磨在娱乐游嬉之中,以致天年自损,遽亡于专供其纵情淫乐的“豹房”中, 死时才31岁。《明史-武宗本纪》说武宗在当太子时“性聪颖,好骑射”②。 15岁即位之后,又有了很多奇特的爱好,其中之一是喜好武艺。他不但特 别喜好炫耀武力,而且喜好骑射搏击等技艺,在皇宫里时常以观赏打斗比武 为乐。清初学者毛奇龄在《武宗外纪》中说:
上初好武,特设东西两官厅于禁中,比之团营。后江彬、许泰皆以边将 得幸,入豹房,乃立内教场,别为部署。东官厅由太监张忠领之,西以许泰领 之,有神周者,尝以罪坐谪,今以附泰复官,得进用。未几益以刘晖,四人者
《钦定日下旧闻考》,卷四九,《城市》,第三册,787页,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 1983。
《明史》,卷一六,《武宗纪》,199页,北京,中华书局,1974。
皆赐国姓为义子,名四镇总兵,又名外四家兵。而以江彬兼统之。彬故称朱 彬,为总管。上乃自领阉人善骑射者为一营,谓之中军,晨夕下操,呼噪火炮 之声达于九门。
武宗似乎在这种娱乐性的军操中找到了感觉,发现了自己的军事才能, 于是屡次亲率大军到临近沙漠的宣化府一带炫耀军威,夸示武力,打过些并 无多少实际意义的仗,借机出入军营民间,恣意寻欢作乐。这就是京剧《游 龙戏凤》的来历。正德十四年(1519)正月,他自命为太师,又让礼部任命自 己为“特命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朱寿”,准备巡视山东等地。本年秋, 江西宁王朱宸濠发动叛乱,史称“宸濠之乱气 叛军攻陷南昌、九江等地,一 时颇为张狂,但不久即被理学名臣王守仁等击败。在大局已定的形势下,武 宗不顾百官的苦苦谏阻,执意“御驾亲征”。年底御驾抵扬州,接着过江到达 南京。在南京,由日夜伴随他玩乐的佞臣江彬为武宗安排了可能是中国历 史上唯一一次南北武艺高手的大比武,也算是中国武术史上的一场奇观。 此事不为正史所记载,只《明史-寇天叙传》有“禁军攫民物,天叙与兵部尚 书乔宇选拳勇者与搏戏,禁军卒受伤,惭且畏,不敢横”②几句简单的表述,但 明人笔记和地方文献中有着更详细的记载。明人何良俊《四友斋丛说》卷 六云:
武宗在南京,江提督所领边卒,躯干顾硕,膂力拳勇,皆西北劲兵也。白 岩命于南方教师中,取其最矮小而精悍者百人,每与江提督相期至校场中比 试,南人轻捷跳趟,行走如飞,而北人粗全,方欲交手,被南人短小者或撞其 胁肋,或触其腰胯,北人皆翻身倒地,僵仆移时,江提督大为之沮丧,而所畜 异谋,亦已潜折其二三矣。③
毛奇龄:《西河文集》,第八册,1681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37。
《明史》,卷三。三,《寇天叙传》,5356页,北京,中华书局,1974。
何良俊:《四友斋丛说》,53页,北京,中华书局,1959。
江提督即江彬,武宗身边最受宠信的佞臣。白岩是名臣乔宇的号,乔宇 字希大,山西乐平人。成化二十年(1484)进士。《明史》卷一九四有传。何 良俊还说:
江彬所领边卒,骄悍之极,行游市中,强买货物,民不堪命。寇府丞亦选 姓矮精悍之人,每日早晚至行宫祗候,必命自随,若遇此辈即与相搏,边卒大 为所挫。后遂敛迹,亦所谓折江彬之谋也。
寇府丞即时任应天府丞的寇天叙,当时府尹缺位,寇天叙执掌府政,他 也是山西人,是个正直能干的官员。清雍正曹秉仁修《宁波府志》卷三一《艺 术-边澄传》云:
正德间……时江彬率边兵数万,从驾南行巡。将回銮,彬谓南兵不如北 之勇,欲留镇守南。司马乔宇坚执不可,谓南兵亦自足用,请会南北兵校艺。 于是檄取澄与金华绵章二人应募至京。宇乃与彬集演武场试之。北兵举双 刀,捷如弄丸,澄挺击之,两刀齐折,北兵气沮。宇遂罢镇守之议。市人不识 者或侮之,多不较,若无技能人,人以是多之。
这里提到的边澄是当时宁波府的著名拳家,尤以拳棒擅场。“金华绵 章”,有的书上写作“绵张”或“眠张”等,应以“绵张”为是,此人以短打闻名于 当时,后来戚继光在《纪效新书》卷一四《拳经捷要篇》中说:“吕红八下虽刚, 未及绵张短打。”程宗猷也在《少林棍法阐宗-或问》中提到“绵张短打”是天 下武艺的“五家正传”之一。②足见此人的确是浙江短打拳法的代表性人物, 他和边澄的成名,都应该与参加此次南北“搏戏”有关。
关于正德十五年(1520)南北兵勇在南京的比武活动,我们只能讲到这
何良俊:《四友斋丛说》,54页,北京,中华书局,1959。
程宗猷:《少林棍法阐宗》,下卷,《中国武术大典》,第十六册,248页,北京,中国 书店,2012。
里,因为这不关本文主旨。我们的关注点是明武宗的身边,或者说在他的豹 房或是“威武团营”里有少林僧人。正德十六年春,刚刚从江南归来的明武 宗突然死在豹房。他死了,皇太后和大臣们立即着手处理他留在豹房里的 “遗产”,其中包括遣返“少林僧人”。对此,《明武宗实录》卷一九七于武宗驾 崩的三月丙寅当天有如下记载:
是日,又传遗旨:……罢威武团练营,官军还营,各边及保定官军还镇。 ……豹房番僧及少林寺和尚,各处随带匠役、水手及教坊司人,南京马快船, 非常例者俱放遣。以上数事虽奉上遗旨,实内阁辅臣请于太后而行者。
《明武宗实录》提到“少林寺和尚”,但并未涉及具体身份,而多种史籍也 同《明武宗实录》一样,将少林寺僧与番僧混在一起,如武宗时的重臣杨廷和 在其《杨文忠三录》卷四说,'豹房番僧及少林寺取来和尚各回本寺。"只有明 代史学名家王世贞在其《嘉靖以来首辅传》卷一里讲得比较清楚:
豹房所供番僧及少林僧,诸技击、射生、棹船黄头郎、散乐工伎,一切 罢遣。
据此,豹房的少林僧应是一些擅长“技击”的武僧,这些人与番僧有关 系,但各有所长,不能视为一体。武宗确用了一些番僧大搞淫秽不堪的“秘 戏”,但他也喜好武艺,以三奇周友为代表的少林僧兵奉命南征北战主要是 在武宗时期,少林武僧由此名扬天下,这是武宗和江彬之流关注少林武僧并 特别选拔其精英进入宫廷的最好证明。笔者认为武宗身边的少林僧人中就 有匾囤和尚,理由:
其一,此时的匾囤正当年轻,假定嘉靖四十二年圆寂时他的俗寿是70 岁,则正德十五、十六年时,他还不到30岁,对一个武僧而言,是黄金年龄, 皇家从少林选取武僧,他入选的可能性很高。
其二,他是汉人喇嘛,和番僧族属不同而信仰一致,武宗也是藏密的痴 迷者,甚至通晓番语并以“法王”自命,①这就使得同样是少林和尚的匾囤,比 其他少林武僧更容易入选宫廷,何况此时的少林也正是“西天梵僧”和一些 信奉藏密的太监能说得上话的时候。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现存少林寺的明正德朝碑刻,主要是少林第 二十三代住持文载月舟执掌寺政时的几通碑,如正德七年的《重修轮藏阁 记》碑、正德八年的《月舟禅师之碑》、正德十二年的《那罗延神护法示迹碑 铭》及其碑阴,这些碑上多次出现“西天梵僧”字样,而且有许多武僧的名号 出现,却唯独悟须(匾囤的法名)没有出现过,这令人不解。此时的匾囤不在 少林?要么去了峨眉,要么就在京城,在武宗身边。总之,笔者以为,正因为 有过在武宗身边充当武僧的一段经历,才使匾囤有了传播天下的武名,有了 一批太监拜他为师。前面已讲过,我们没有发现匾囤带领僧兵应诏出征的 经历,也没有三奇那样的“奇功”,但他的名声却远在三奇等武僧之上,以至 于引动南北许多习武者慕名求教,甚至连江南文人都知道“少林僧扁囤习兵 杖最精”。②明代最重要的两部少林棍法著作也都是以他的名义传世的。匾 囤暴得大名,除相信他确有本事外,恐怕还是要和政治挂钩,要和明武宗这 位既尊崇藏密又喜好武艺的皇帝挂钩。概言之,喇嘛教挤入少林,匾囤由禅 转密并师从喇嘛学习武艺,以及少林寺最终确定以紧那罗为护寺伽蓝等,都 与一定的政治因素相关联。当然,到目前为止,武宗身边的“少林寺和尚”中 到底有没有匾囤,还需要有史料证实,笔者的议论仍然只是一个推断。
三、匾囤的少林寺师承与弟子
匾囤在少林寺出家后,究竟是哪位“西天梵僧”引领他投身喇嘛教之门,
周齐《明代佛教与政治文化》,第一章之五载“武宗荒嬉倭教之废政及其对佛教 的影响"(周齐:《明代佛教与政治文化》,72页,北京,人民出版社,2005)。又吕建福《中 国密教史》:“武宗即位后大力提倡藏传佛教……又自己学习藏语,诵经习法,穿藏僧服, 演法内厂,自封'大庆法王西天觉道圆明大自在佛',铸成金印,用之于诏书,俨然一位法 皇。"(吕建福:《中国密教史》,608页,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
清初钱谦益之言,见《列朝诗集小传》(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丁集中,下册,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59)。
并且使他成为一代武艺名家的呢?对此,碑碣和文献资料都未记载。现存 的少林碑刻是历代劫毁之余,寺内有些与匾囤有关的资料也很有可能曾遭 到人为的损毁,如前面提到的乾隆四十一年《重修少林寺千佛殿记》碑,就是 磨去匾囤和尚的碑文后刻上去的,不能说这是一个仅仅因为取用石材的无 意之举,不排除其中蕴藏着某种故意。所以,对匾囤的师承关系,学者们莫 衷一是,还有深入讨论的必要。
“西天梵僧”究竟指谁?他何时进入少林寺? “禅宗祖庭”少林寺何以成 为藏密僧人的活动场所?对此,吕宏军《嵩山少林寺》一书认为,匾囤的师父 是少林寺初祖庵的住持政公道源,并指出道源“原来就是甘州(今甘肃张掖 一带)的喇嘛僧,后入少林寺为僧。又从道源在寺时基本上是'可'字辈僧人 看,匾囤的师父就是道源”①。关于道源是甘州人,原本是喇嘛的说法,也见 于温玉成的《少林访古》,但他写作“道圆”。同吕书一样,温书也未说明道源 是甘州喇嘛的史料出处。笔者引录温玉成书中的一段文字:
从明英宗(正统)……到孝宗(弘治),共计七十年,是少林寺平稳发展的 历史时期。在此期间,少林寺还与河西的藏族喇嘛有了直接交往。景泰元 年(1450)春天,有喇嘛僧人摩诃施白金五两及水陆一坛,在初祖殿后面盖水 陆堂一所,三间五架,内置佛陀缘水陆一堂。来自甘州(今甘肃省张掖市)的 黄教喇嘛道圆,是位风姿德艾、塑画俱通的艺术家,他亲自塑造了毗卢佛及 二夹侍菩萨的金蝉脱胎妙像,又绘了壁画,丹青多彩,辉金饰宝。可惜今已 不存。
道源在少林寺的出现,可证喇嘛教僧人进入少林之早,然则,依据道源吕宏军:《嵩山少林寺》,532页,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02。
温玉成:《少林访古》,279页,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9。按,道源协助庵主 慧公朗然整修初祖殿并亲自塑绘之事载少林寺藏成化九年《重修初祖殿记》碑,碑影见 《中国少林寺-碑刻卷》(释永信主编:《中国少林寺•碑刻卷》,128页,北京,中华书局, 2005)。
的灵塔铭文,灵塔立于成化九年(1473)①,而匾囤则圆寂于嘉靖四十二 年(1563),这中间相距90年,如此之大的差距使二人不可能见面,除非匾囤 享寿百岁以上。所以,吕书匾囤师从道源之说难以成立。温玉成先生没有 专门讨论这一问题,但他在《少林访古》和《少林史话》中多次将匾囤的法号 “无空,,写作“悟空”,这引人瞩目。②匾囤法名是悟须,号无空,这是多种碑传 资料的记载,而“悟空”则另有其人③,温先生熟稔少林史料,我想这不会是笔 误,是不是还另有依据呢?我们只能期待温先生有所指教。
少林寺正德十一年《少林住持嗣法传法二十九代古梅庭公塔铭并序》碑 载,明孝宗弘治十四年(辛酉,1501),少林寺从伊阳幌山请来隐居高僧古梅 祖庭出任住持,古梅九月升堂视事,即着手整顿寺院,很快“宗风大振,祖道 光扬”,因“法筵久虚”而一度显得落寞的少林出现新的气象。此期间,古梅 又做了一件重要的事,就是亲自请来“西天梵僧”帮助少林寺“募财”,以启动 修整寺院的工程。《塔铭并序》云:
院中古有单传一堂,名存迹泯,地空经年。师不忍坐观成败,闻西天梵 僧行高服众,走请助缘,募财鸠工,越五载而工完。虽无轮奂尽美,亦可以壮 观瞻而镇法基也。于其施利钱粮,悉未经手,出纳所附执事,与师秋毫 无犯。④
但古梅就此戛然引退了,他在寺左结屋为“休心堂”,一心独处,不再过 问寺务。被请来“助缘”的“西天梵僧”去向如何?《塔铭并序》没有说明,留 下了谜团。而在此前后,在少林住持虚缺的情况下,少林寺的执事们曾多次
少林寺藏《初祖庵主政公道源之塔》拓片,参见《塔林》(杨焕成:《塔林》,上册, 280页,郑州,少林书局,2007)。
温玉成:《少林访古》,315、316页,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9;温玉成:《少林 史话》,183页,北京,金城出版社,2009。
叶德荣:《宗统与法统——以嵩山少林寺为中心》,136页,广州,广东人民出版 社,2010。
释永信主编:《中国少林寺-碑刻卷》,144页,北京,中华书局,2005。 敦请在京城白塔寺“阅《大藏经》,兼修净业,凡三十载"的高僧月舟文载来少 林出任住持,月舟一再推辞,但终于在正德元年(丙寅,1506)至少林寺讲法, 再推延到正德五年(庚午,1510),正式领受官方“札付",以“钦依”身份成为 继古梅祖庭、归源可顺以后的少林寺住持。
从正德五年到嘉靖五年(丙戌,1526)的16年间,月舟文载是少林的当 家人,如果再从正德元年他已入住少林的“说法”算,实际上他在少林寺长达 21年之久。事实证明这是少林史上一个非常重要的时期。②月舟对“西天 梵僧,,—实际上是对藏密的优容和礼遇,使得喇嘛教及其追随者在少林寺 有了相当大的活动空间,形成了前所未有的汉藏佛教交流融会的局面。当 然,大前提还是与武宗皇帝对藏密的无上尊崇造成的朝野佞密之风有关,也 与徽王府和一大批宫廷与王府太监对藏密的热衷有关,是“上有所好”效应。 也正是在此背景下,才有了匾囤信仰取向的转化,有了他从西天梵僧学练武 艺,成就武艺享名的因缘。总之,月舟文载住持少林是少林寺禅密并行的时 期,月舟本人仍然拥有曹洞正宗的崇高名义,实际上却是禅密兼修并有着显 明的藏密情怀。月舟是一位颇有政治见识的僧人,信仰上的调和所反映的 不止是宗教观念,也有政治意识,这可以从有限的资料中得到某些认识。我们对少林寺保存的月舟文载碑刻资料略作考察。
少林寺藏有与月舟有关的多个碑碣,以镌立时间为序,最早是《重修轮 藏阁记》碑,此碑刻于正德七年(壬申,1512)秋八月,是月舟主掌少林的第三 年。碑文不长,简要记述了少林寺正德六年至七年间的一系列工程,包括重 修轮藏阁和整修方丈,还有重建初祖殿、创建玉皇阁、重建甘露殿、重修东西 立雪庭等,“大厨、官、厅、堂、司各公界俱焕然一新”。碑文出自月舟之手。
据吕宏军《嵩山少林寺》第三章第三节“寺院执事组织",古梅与月舟之间,约弘 治十七年到正德五年之间还有一位住持可玉,少林碑刻资料中提到他曾任“都提点'',似 未正式出任住持(叶德荣:《宗统与法统——以嵩山少林寺为中心》,125页,广州,广东人 民出版社,2010) e《续指月录》卷一六《嵩山万寿月舟文载禅师》称:“正德改元主少林。''(聂先:《续 指月录》,卷一六,《蒿山万寿月舟文载禅师》,366页,成都,巴蜀书社,2005) 碑文后段署名的先是任“监工知事”的七位僧人,他们是悟香、周安、可密、周 广、周宪、悟松、周宝;接下来抬行顶格刻有“都劝缘西天梵僧”一行字;再下 来是“寺监”悟壮、“官门”周威;最后是月舟自己的署名和立碑的年月。细读 碑文,就会发现它所讲述的关于修建殿阁等内容,其实与上引正德十一年的 《少林住持嗣法传法二十九代古梅庭公塔铭并序》所讲的“募财鸠工,越五载 而工完”是同一件事,显然历时五年之久的少林修缮工程是由古梅祖庭发 起,而终其事者则是月舟文载与“西天梵僧”。有趣的是《少林住持嗣法传法 二十九代古梅庭公塔铭并序》特别写上“于其施利钱粮,悉未经手,出纳所附 执事,与师秋毫无犯”几句话,这里有弦外之音,如此浩大持久的工程必定在 钱粮上会发生纠葛,古梅的立碑者明显在表彰古梅的廉洁,而且古梅的“嗣 法”弟子也没有一个与月舟各碑的署名相同的,此疆彼界,各有畛域,反映了 此时的少林内部有宗派上的歧异,推想大半是与禅、密之间的抨格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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