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幸和灾难是人生庄严的课题, 诗人在痛苦中去深深解剖自己。 历史舞台上每人都扮演着角色, 斗争风浪中才更显出丑九死一生恶俊美。
历史迈着艰难沉重的步伐,跨进了公元一千九百六十六年。
经过认真贯彻执行“调整、巩固、充实、提高”的八字方针,中国人 民战胜了严重的经济困难,使国民经济得到了恢复和发展。从饥饿和痛苦 中挣扎过来的炎黄子孙,决心要在一个不太长的历史时期,将我国建设成 为一个现代农业、现代工业、现代国防和现代科学技术的社会主义强国。 但不料想,1966年初夏,一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中国人 民面临着一场空前未有的大浩劫、大灾难。
一个人的命运和国家、民族的命运息息相关。一开始,马振邦就被那“横 扫一切牛鬼蛇神”的“红色风暴”卷进了灾难的深渊。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在那人妖颠倒的时代,谬论奸污了真理,邪恶 蹂蹒了善良,黑暗遮掩了光明!神州大地,恶浪翻滚……
马振邦是回民,头上爱戴一顶白色族帽,加上武术队几位回民运动员 也爱戴小白帽,于是就戏剧性地挖出了个反革命组织“白帽党”,自然这 个“党”的首领就是他这个“当权派”教练员了。他平时对运动员要求严
马振邦演示春秋大刀之“持刀观阵”
格,一丝不苟,被指斥为 实行残酷的“封建法西斯” 和“资产阶级”专政,理 所当然应该给他戴上“封 建把头“、“资产阶级权威“ 的帽子。他培养了那么多 优秀的运动员、教练员, 省武术队多次在全国的武 术比赛中名列前茅,取得 了优异的成绩,这一概被 斥之为“锦标第一”、“名 “复辟资本主义”的滔天罪 行……
揪头,批判,“拼刺刀”(俗语,意即面对面地斗争,多属于高声喊口号, 大声对质,让其认罪)……对他这个在“造反派“眼中已成为“妖魔鬼怪”、 “牛鬼蛇神”的残渣余孽,已成为司空见惯的家常便饭了,但是像马振邦 这样坚强的汉子,虽然能忍受那非人的皮肉之苦,但却无法忍受一些人良 心上的叛卖。谁能料想到,带头揭发、批判、斗争他的竟是他平日精心培 育的两个“掌上明珠”。他们为了表现自己立场的“坚定”、旗帜的“鲜明”、 造反的“无谓”、革命的“勇敢”和对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的无限“忠诚”, 带头跳将出来,向这位平时待徒如子的教练员猛烈开炮!造谣、中伤、诬陷、 甚至人格的侮辱……马振邦呀马振邦,在武术上,你可以说是名副其实的 权威,但在错综复杂的政治斗争的风云中,你却是个地地道道的“小学生”, 你总以自己那颗善良的心去推想别人,你总用美好的目光去观察社会,你 哪知道一些丧尽天良的“政治投机商”,他们为了实现自己梦寐以求的私欲, 什么伤天害理的事都干得出来的!
马振邦毕竟是马振邦,在邪恶面前,他不愿低下自己那高贵的头,弯 下自己那挺直的腰。
一天,要开他的“拼刺刀会”,为了打倒他的“嚣张气焰”,为了让他 彻底交代自己“反党的滔天罪行”,那些造反派们,已经躲藏在密室,精 心策划了好几天了。从马振邦被揪出后,他们已经与这个准备“带着花岗 岩脑袋去见上帝的人”较量了好多次了,但是,他们的确连根稻草也没捞到, 今天,非给他点厉害看看不行,要么还算什么“天兵天将”!
马振邦胸前挂着黑牌子(名字上还被画上红叉)押进来了。
“打倒牛鬼蛇神马振邦!”
“打倒资产阶级权威马振邦!”
拳头挥舞,口号声四起,但是,马振邦面不改色,他健步登上了批斗台, 他神情那样自若,就像他参加武术比赛登上赛场那样沉着、稳健。
一开始,先要自报名。昨天晚上,造反派的头头亲临“牛棚”,向他 交代政策,说摆在他面前的只有“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一条路,否则就 “死路一条”。造反派头头不只指示他如何交代自己的罪行,而且连怎样“自 报名”,怎样向毛主席“请罪”,都想得十分周到,还当场给他做了示范表演。 造反派的头头说:“你腰要弯到90度,向大家说’我是牛鬼蛇神,资产阶 级反动派权威马振邦,毛主席呀毛主席,你是我们伟大的领袖、伟大的导师、 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我对您老人家有罪, 罪该万死!
造反派头头问:“你记下了没有? ”
马振邦说:“记下了!”
造反派头头说:“你先做一下,让我看看!”
马振邦说:“你放心,我做得保准比你好。”
造反派头头听后,满意地走了。
可是,今天马振邦站在台上,昂首挺胸,他望着台下那些戴着“红卫兵” 袖章的红卫兵们,用他那浑厚的声音说:“我叫马振邦,陕西省武术队教 练员。”
顿时,会场乱得像被戳了窝的马蜂,那位造反派头头气得眼睛瞪得有 鸡蛋大。
“不行,另报名!”
“给毛主席请罪
马振邦仿佛没听见台下的喊声,他转过身来,朝台中毛主席的画像深 深地鞠了个躬,然后说:“毛主席,我无罪!我相信党不会冤枉一个好人!”
“打倒马振邦的狗头!”
“砸烂马振邦的狗头!”
台下又鬼哭狼嚎般地叫喊着。
主持会议的造反派头头,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他不住挥动着自己手 中的语录本,歇斯底里地喊道:“马振邦态度恶劣,只能说明他自绝于人民, 我们发出最严重的警告,你顽固到底,死路一条!现在,我们揭发、批判 开始!”
一个个早已写好发言稿的,,天兵天将,,竞相登台亮相表演,又是那些“白 帽党”、“权威”、“封建法西斯”……照他们罗列的罪名,马振邦真犯了 “滔 天罪行”,死有余辜。
马振邦此时,并不感到气愤,只感到可笑!与其说是批判他,倒不如 说是这些人自我灵魂的大暴露。
历史是一个大舞台,每个人在这幕历史的长剧中都扮演一个角色,有 的人总想找一个机会去表现一下自己,而在表演中,会使人们更清楚地看 清人间的丑恶俊美。
听着听着,马振邦竟轻蔑地笑了。
“造反派”火了,高声呐喊:“马振邦低头!马振邦低头!”
马振邦依然像棵挺拔的青松站在那里,任狂风暴雨的吹打,不低头, 不弯腰。
几个雄赳赳、气昂昂的红卫兵跳上台来,狠狠地压住马振邦的头。
压下去,又抬起头,压下去,又抬起来。
这几个红卫兵暴跳如雷,他们愤怒地骂了声“妈的!”,将吃奶的劲 都用上了,把马振邦的头狠狠地压下去,或许是由于压力越大、反抗力越强, 还是物理上说的作用力和反作用力的缘故,只见马振邦猛地一抬头,几个 人打了个蒯超,倒在地上,几个人像被蜂螯了一样,爹呀,妈呀地喊。
哎呀!这些红卫兵得意忘形,他们忘记了马振邦是中国武坛名将,他 的头是钢打铁铸的,不是他抑制着自己愤怒的心情,要拼命用头一撞的话, 那他们怎受得了! ?
让马振邦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难以理解的是,在这场空前的大劫难中, 他竟没有挨打。省体育运动队的造反派可不同于一般人,他们一个个身体 强壮,浑身都是劲,每当他们批斗、审问所谓的“走资派”、“牛鬼蛇神”时, 动不动就拳打脚踢。每当听到那撕心裂肺的惨叫声,每当看到许多老干部 被打得遍体鳞伤,奄奄一息躺在“牛棚”里,马振邦的心就像针扎般难受, 他总预感到,自己的认罪态度如此“恶劣”,造反派总有一天要把自己置于 死地,不打死也得让断几条筋骨。可是,在他挨批斗的几年里,始终无人打 他,这是为什么?是造反派对自己发了慈悲之心,还是真主在保佑自己?
马振邦被囚禁在体育场东三 楼一间狭小的屋子里。夏天,屋 子黑暗、潮湿,闷热得使人喘 不过气来,可是,每晚上,看 守他的四个红卫兵总按时要将 门锁上。
马振邦对看守他的红卫兵 说:“我又不逃跑,你们锁门干 什么? ”
那几个红卫兵怯懦懦地说: “不,不……我们知道你不…… 不会跑……“
友人赠予的笔墨
“那你们为什么要锁门? ” 马振邦厉声问道。
“我们怕……,怕……”那几 个红卫兵结结巴巴地说。
“怕什么!有老虎,有狼! ?"
“不……不……我们怕你半
夜起来打……打我们。”
噢,原来如此!马振邦笑了, 说:“我打你们几个干什么?你们几个还吃得住打! ”那几个红卫兵放心了。 此后,再不锁门了。
祸不单行,不幸和灾难接踵而来。
1966年9月12日,蒙“专政队”开恩,允许他回家看看,下午劳动一结束, 他脸也顾不上洗,用一顶破草帽遮住了脸(他怕见到熟人),骑着车子往 回走。
当他走到大皮院的东口,突然有人把他的车子拉住了。他回头一看, 是自己12岁的儿子少军。少军“哇”的一声,哭着扑到他怀里。马振邦急 问:“你哭什么?家里出了什么事? ”
少军泣不成声地说:“红卫兵说你是反革命,前天晚上抄了咱的家,我 奶奶让人家活活打死了,我妈让送到三民村奶厂隔离起来了,我在街上要 饭哩……爸爸千万不敢回家,红卫兵凶得很,他们说你是'牛鬼蛇神', 抓住会把你打死……“
真是晴天霹雳!马振邦呆了。他只觉得双眼漆黑,两腿发软。他没有 说话,只把少军紧紧抱在怀里,抑制不住的泪水簌簌落在挂满泪珠的儿子 的脸上。
黑漆漆的夜,冷飕飕的风,马振邦回到被劫一空的家,呆呆地坐在床 头,望着窗外那被云遮住的残月,眼泪如泉涌下。过去,每当他劳累一天, 拖着疲倦的身躯回到这地处偏僻小巷的院落里,母亲立即带着慈祥的笑容 迎了上来,或打土扫尘,或嘘寒问暖,或端饭倒水,那舐犊的深情,像和 暖的春风,荡去了他的困乏和烦愁,使他体验到人间真情的珍贵和生活的 甘美,使他沉浸在家庭的温馨和亲人的挚爱之中。如今,她老人家惨遭不 幸,含冤走向另一个世界,这个平日她呕尽心血赖以生存的家,竟成了她 的丧身之地,现实竟是这样残酷无情!继母呀,继母!当那灭顶之灾降临 到你的头顶之时,你在想什么?你一定还在思念你的儿子和那些未成人的 孙子,为他们的安危而担忧;继母呀,继母!当你在生死线上挣扎的时候, 你一定含着血泪乞求真主,让你活下去,因为这个家无论如何离不开你…… 马振邦想到,继母从他6岁来到这个家,30多年来,无私地把全部心血和 挚爱给了这个家庭。她用勤劳的双手把她非亲生、亲生的8个儿女抚养成人。 她用仁慈、善良、宽厚的美德,教育子女如何做人。在工厂,她是个先进 工作者,从不计较个人的得失,月月超额完成生产任务。几十年艰难的岁月, 染白了她的双鬓,在她的额前刻下了几条又深又长的皱纹,是的,她老了, 再过几年就要退休了。可是,正当马振邦准备让继母过个幸福的晚年的时 候,这灭顶之灾却降临到她的头上,她竟惨死在那些“天兵天将”的乱棍 之下,带着那血淋淋的躯体离开了人间……继母啊,不,母亲!命运为什 么对你就这样不公呢?
马振邦咬着牙挺过来了。母亲的冤案,拖了好几年才平反,上级决定 给他家补助2000元。在平反会上,马振邦哭了,他说:“母亲一生清清白白, 她无辜被人打死,现在冤案平了,她在黄泉下也会瞑目,做儿女的心也得 到安慰。只要严惩凶手和幕后策划者就行了。至于那2000元,我们家分文 不要,当子女的怎能忍心用母亲的鲜血和生命换来的钱! ?"
这就是马振邦,一个大义凛然的铁汉子!
1967年12月14日,马振邦的爱人生孩子住进西安市某医院,由于大 夫的粗心,错打了针,马振邦的爱人失血过多,停止了呼吸。马振邦和几 个孩子赶到医院,一双双含泪的眼睛望着病床上那张苍白的脸和一双未合 的眼。孩子们伏在妈妈的身上哭喊着:“妈妈,妈妈,你怎么丢下我们不管 了……”
马振邦望着眼前目不忍睹的情景,心碎了。莉媛呀,莉媛!从命运把 咱俩结合到一起那天起,就共同承担起命运赐给咱们的欢乐和苦痛,20年 来,经过了多少风风雨雨坎坎坷坷,但两颗赤诚的心凝和到一起,就敢 迎接一切挑战!多少次,我们对天盟誓,白头偕老,可是,你才刚满40岁, 竟这样匆匆忙忙地结束了自己的一生,天哪!命运对你为什么也这样不 公呢!
马振邦的师兄弟和徒弟闻讯赶来,一个个气愤填膺,他们吼叫着,呐 喊着,咒骂着,一个挥拳舞棒,放言要砸烂医院,要找院长、大夫算账。
医院乱成一团,大夫、医生见机不妙,躲避了。
望着那愤怒的人群,心如刀割的马振邦又冷静下来。他想,这么多的人, 如果大闹医院,那国家的财产要受多大的损失呀!假如把院长、大夫、护 士打伤了,甚至打死了,那会给更多的家庭带来不幸。他含着泪劝阻说:“医 院出了事故,我家死了人,你们气愤,我更伤心,如果说把医院砸了,把院长、 大夫、护士打了,能把死者救活,那你们就砸吧,打吧!可是,现在一盆 水已经泼到地上,人死不能复生,一切都无济于事。我们不能让国家的财 产遭到损失,也不能给其他的家庭带来灾难,你们还是回去吧,让院领导 处理这件事。”
“不行,这太便宜他们了 ! “几个人怒吼着向外冲去。
“回来!”马振邦像头咆哮的狮子大吼一声。
冲到门外的几个人,像在战场上听到指挥官的命令,一动不动地站在 那里。
“都回去,谁也不准胡闹,这里的事有我处理。”
师兄弟和徒弟都一声不吭地回去了。
振邦找来了院长和主治大夫。他说:“医院出了事故,大家心里都难受, 只要记取教训就行了。你们放心,不会有人找医院的麻烦,也不会有人打 你们。至于我爱人的住院费、医疗费我全掏,一分钱也不会少……”
老院长激动得热泪盈眶,那位大夫感激涕零地说:“马教练,我还没见 过您这样的好人,您放心,我以后工作一定小心谨慎……”按医院的规定, 一般病人的遗体必须从后门拉走,可这次医院破例让走正门。院长、大夫、
2009年马振邦和西安市武协主席缪甲辰在黄山切磋功夫
护士一直把马振邦爱人的遗体送回到家里。马振邦一再安慰大夫,不要有 什么思想负担,以后的工作要更认真,更细心。他说:“你们的工作,关系 着千家万户人的幸福,稍一疏忽大意,就会造成严重的后果,甚至家破人 亡……”他那诚恳的态度,宽阔的胸怀,朴实的语言,感动得在场的人都 哭了。
马振邦从体工队和朋友那里借来700元,一次给医院清了账。要知道, 这时候的马振邦,还戴着“反革命”、“牛鬼蛇神”的“桂冠”,日夜被囚 禁在西北体育场东三楼一间不到10平方米的小屋里。
这就是马振邦,一个顶天立地的伟丈夫!
中年丧妻——这乃人生第二大不幸,就这样突然降临到马振邦的头上。 眼泪,流吧!除了默默地流眼泪,又有什么可以解脱他的痛苦?又有什么 可安慰他的心灵?
灾难和不幸是人生不可缺少的一课,它会教育人更懂得生活的真谛和 做人的艰难。马振邦这个在“文化大革命” 一开始就被揪出来“牛”,却 有坚强的意志、宽阔的胸怀、美好的心灵,这对一个人来说,是多么难得 和宝贵呀!马振邦咬紧牙关,吞下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给他带来的 家破人亡的苦果,在艰难的人生道路上挣扎着,跋涉着,奋斗着……
不要以为爱情总像鲜花那样芬芳, 纯洁的爱情也往往充满痛苦忧伤。 但只要是两颗赤诚的心紧紧相连, 就必然会产生青春的光彩和力量。
现在,笔者要叙述振邦的“爱情风云” 了。
也许一些敏感的读者看到这里就会把嘴一撇说:“又是爱情,难道你们 作家离开爱情就没有什么事情可写了吗? ”不,亲爱的朋友,在这里,绝 没有一般小说家臆造的那些悲欢离合的曲折故事,更没有那月下幽会、湖 边流连、草地追逐、花间拥抱的俗套描写,我要展示一个伴随着马振邦命 运的普普通通姑娘那美好的心灵、高洁的灵魂……
马振邦的前妻含恨离世后,40岁的他成了光棍儿。中年丧妻,对他这 个有5个孩子的父亲来说,追求爱情的欲望可以说将要泯灭了,谁又愿意 嫁给他这个有一群孩子的半截老汉?每天晚上,当他看到5个孩子像下饺 子一样挤在岳母那狭小低矮的房子里,一种丧失伴侣的孤独和叹息世态的 凄凉就无声地向他袭来。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常常情不自禁回忆起同妻 子相处的日子,过去的一切像电影一样一幕一幕浮现在眼前。亲人虽然离 开了人间,但却留下了相思和依恋。不知有多少次,梦见妻子笑吟吟地朝 他走来,他心中暗暗庆幸过去的那场灾难原来是场可怕的梦!可是,当他
从梦中又回到现实中来的时候,心里就感到特别痛楚,如果能生活在那甜 蜜的梦中该多好呀!他经常心里感到内疚,觉得自己对不起妻子,在他们 生活的20年中,他给妻子的温存、关照、挚爱的确太少了:年轻时,忙于 生计,忙于练武;当了教练后,忙于培训运动员,忙于出成绩;他甚至回 忆不起什么时候陪妻子痛痛快快玩过几天!人呀人,在得到的时候往往不 知道亲人的珍贵,只有在失去了的时候才体会到亲人的价值。如今,她走了, 清贫、辛苦、烦恼再不会纠缠她了,一切都像流水般成为过去,即使有回 天之力也难挽回,现实呀,就是这样冷酷,人生呀,就是这样严峻!
在现实生活的舞台上,喜剧和悲剧总是交织在一起的。往往喜剧的开 场,却导致悲剧的结局;而在悲剧的情节中,却滋生出喜剧的插曲。生活 是一个瞬息变化的万花筒,有规律也无规律,常常会出现许多令人意料不 到的事。已经有5个孩子过了 “不惑”之年的马振邦,怎么能想到爱神在 这个时候,竟姗姗地向那黑暗狭小的小屋里走来。
一天晚上,原体工队的队长老李来了。他是马振邦的老朋友,不仅过 去在一起工作过,而且还风雨同舟被关在过一个“牛棚”里。他望着憔悴
马振邦给学生做示范动作
的马振邦,心疼地说:“老马,莉媛离世了,你再难受也没办法,你还年轻, 得想办法再成个家。”
马振邦望着这位老朋友淡淡一笑,没有说话。他想,我40岁的人了, 5个孩子,
现在又是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谁还愿意嫁给我,你这老 兄开什么“国际玩笑”!
老李把身子往前靠了靠,诡秘地说:“这些天,我想来想去,给你瞅下 个合适的对象。”
“谁? ”
“谁?铁——玉——芳
马振邦一听,顺手给了老李一拳,说:“你这老家伙,吃的撑的,我看 你几天没上批斗会,身上痒哩!”
老李一本正经地说:“我不是开玩笑,我筹思好多天了。我看你这个家 伙,只有玉芳才能收拾!”
对铁玉芳,马振邦可以说了解得比自己还清楚。她是铁莉媛最小的一 个妹妹,马振邦和铁莉媛结婚时,她才6岁。她是在马振邦眼皮底下长大的, 平时把马振邦叫“三哥”哩。铁玉芳从小热爱体育,13岁开始跟马振邦学 武术,1958年获西安查拳冠军,后来到省女子篮球队打后卫。她热情直爽, 精明干练,在女篮里是勤学苦练的一个。这几年,她的球技有了很大的进步, 成了省女篮的主力队员。尤其在比赛的时候,敢冲敢打,有那种豁出命拼 搏的劲儿,热情的观众送给她一个雅号一赖(颗,即人的头部,西安 的读音为“沙”)。
马振邦想到这里,不由得苦笑说:“好老哥哩!你不想一下,我和人家 年龄差多少? ”
老李“嘿嘿” 一笑说:“年龄大点怕啥,爱情爱情,只要有爱就有情么! 只要你同意,这件事包在我身上。”
马振邦说:“老哥呀,这事可不是闹着玩的,我和玉芳家是亲戚,她平 时把我叫'三哥’哩,你闹不好,叫我怎么见人哩!”
老李说:“哎呀,你都成了半截老汉了,脸皮还这么薄!你等着听消息。” 马振邦总以为这位老伙计不过是同自己开开玩笑罢了,谁知这位热心 肠的老李,早把自己挨批斗的苦味忘得干干净净,竟真的神不知鬼不觉地 当起红娘来了。
老李找来省足球队年轻的教练小陈,这小陈同样是个热心肠,平时最
爱助人为乐,两人商量了一番。
小陈说:“我可以找玉芳谈,可是,突然提出这是怕她接受不了,还不 如先写上一封信”。
老李说:“那你就写上一封信,说明老马现在的情况。”
小陈说:“你还不知道我肚子里装了多少墨水?这封信一定要写好, 我听人说,姑娘把求爱信看得很认真,如果第一封信打动了的话,这事 就有门。”
老李说:“那好办!振邦有个朋友李国华,是位大秀才,对振邦的情况 了解得很清楚,让他写封信,一定能写好。”
小陈说:“对,就让李国华写,如实把振邦的处境、心情告诉玉芳,然 后我把这信转过去,看看玉芳的动静如何。”
初夏的一个傍晚,小陈和铁玉芳漫步在莲湖公园,小陈把李国华熬了 一个晚上写的长达十八九页的那封信郑重地交给了铁玉芳。
铁玉芳读着读着,她的心激烈地颤动起来。姑娘哭了,晶莹的泪水脱 眶而出,从两腮流了下来。这件事实在太突然了,她没有一点思想准备。 她尊敬、同情三哥,喜欢、爱怜马振邦的几个孩子;但她又想到,马振邦 是自己的姐夫呀,比自己整整大14岁,他最大的孩子,和自己只差8岁呀! 多年来,自己总把他当做自己的兄长、老师,在他面前无拘无束,可是现 在……要是真的成了夫妻,世俗者的舆论和谴责,追求者的歧视和嘲笑, 同伴好友的戏谑和冷漠,说不定唾沫星会把人淹死!
整整两个多月,姑娘陷入了如何对待爱情的苦思之中。她的心乱得像 一团麻,常常痴呆呆坐在桌前,双手捧着腮,凝神望着窗外,想呀,想…… 她展开自己想象的翅膀,描绘着自己理想伴侣的形象——■也,并不是 那风流俊秀的翩翩少年,但却有一种刚健、勇毅令人眷恋、神往的气质和 风度;他,并不是那种才华出众令人为之倾倒的风云人物,但却忠诚于自 、己的事业,坚定不移朝着自己既定的目标奋进;他,并不是那些能说会道、 '见风使舵、拍马逢迎的“君子”,而是为人忠诚、厚道、仁义、光明磊落 的男子汉……玉芳把曾追求过自己的人一一比较,渐渐从马振邦身上看到 自己向往的伴侣的影子,而这影子在她心境里越来越清晰、逼真……
马振邦整天在这少女纯洁的心灵里萦绕,折磨得铁玉芳吃不下饭,睡 不着觉。有时,她下决心要把他赶走,可是无论如何总赶不走,开会、学习、 训练、比赛……好像她走到哪里,这个幽灵就跟到哪里!
“这个鬼东西!”铁玉芳心里骂道。
“难道我真的爱上他了吗? ”铁玉芳扪心自问。
爱情的确是一个迷人的梦,一陷进去,就有摆脱不了的惆怅和烦恼, 就有无法排除的苦闷和焦虑。
知女莫如母。铁玉芳的一切怎能瞒过慈祥、善良的母亲的那双洞察秋 毫的眼睛。晚上,母女相依,母亲跟女儿说:“你这两个月的心事妈知道, 婚姻是人生大事,千万不敢马虎。你三哥为人正派,我想和你结婚后,一 定会很好关照你,几个孩子也乖,他们会听话的。你和你三哥成亲,妈心 里乐意,你大姐在地下,也会安心,我看你再不要犹豫了!”
母亲说完,哭了。
世上再没有比母亲更了解女儿的心了。百感交集的铁玉芳,给母亲揩 了泪水,说:“好,我听您的!至于别的,您放心,我不怕!”
铁玉芳就是这样一个人,朴实、善良、忠贞。她一拿定主意,下定决心, 就轻易不会改变。不爱就不爱,要爱就爱得大胆,爱的真切,爱的热烈!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这意料不到的爱情的春风,解冻了马振邦冰封 的心田,给他带来了惬意和温暖。有人不是说爱情也是动力吗?的确这样, 马振邦,像干旱的禾苗逢场雨露,顿时心里充满了希望和活力。平日,一 躺下鼾声如雷的马振邦,这时,竟对着窗外皎皎的明月难以安眠了。
马振邦呀马振邦,20年前,你与铁玉芳的姐姐结缘的时候并没有体验 过恋爱的滋味,而20年后的今天,你已经走过了人生一半的行程,却爱上 了一个比自己小14岁的年轻姑娘,补上了人生最令人痴迷的初恋的一课!
正当马振邦和铁玉芳开始热恋的时候,清理革命队伍的“12级台风” 又铺天盖地地卷来。马振邦又被揪了出来!帽子越来越大,“罪恶”愈来 愈重,老戏重演,整天又是揭发、批判、斗争、“拼刺刀”……他似乎感到, 这“12级台风”要把他毁灭了。
一天下午,马振邦刚刚被揪斗回来,铁玉芳随即走了进来。今天,她 破天荒没叫“三哥”。
铁玉芳端了盆水,扭干了毛巾,递给马振邦说:“擦擦脸吧,看你脸上 弄得五花六道的!”
马振邦说:“牛鬼蛇神,还顾上什么脸!”
铁玉芳问:“今天揭发你些什么问题? “
马振邦说:“还不是那些破烂货「’白帽党’,,反动权威',,封建把头’, 我都听腻了
铁玉芳说:“他们愿意怎么说就怎么说,人常说,’只要走得正,不怕 影儿歪','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戴那么多帽子顶屁用!你要放宽心, 别胡思乱想。”
马振邦说:“我的心大着哩!我知道我自己。家里怎么样? ”
铁玉芳从挎包里取出一条烟,说:“家里你放心,妈和孩子有我照管, 妈让我看看你,顺便给你捎条烟。”
马振邦睁大眼睛问:“你不是不让我抽烟了吗? ”
铁玉芳红着脸说:“你一个人困在这房子里闷得慌,抽根烟解解闷,前 些日子订的'约法三章'暂时作废,你可以开戒了。”
马振邦点了支烟,深深地吸了几口,的确,从上次和铁玉芳见面订了 ’约 法三章'后,这几天没动过烟,他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这么大的抑制力。今天, 铁玉芳来了,他想把堆积在心里的许多话吐出来……
马振邦说:“玉芳,这几天我想了许多,思想斗争很激烈,今天咱好好 谈谈咱俩的事。现在我成了'反革命'、'牛鬼蛇神’,将来怎么定案还说不定, 我看咱俩的婚事……”
铁玉芳说:“不管他们把你打成什么,反正我了解你,你是个好人。就 是把你抓进监狱,我也不变心,等你一辈子。”
“你得好好考虑你的前途,你不像我,你还年轻……“
“我什么都考虑过了。昨天军代表还找我谈过话,批评我立场不坚定, 和你划不清界限,要我跟你断绝关系。我回答说,我铁玉芳可不是天上的 流云,水中的浮萍,别人怎么说我就怎么干!我自己的事自己做主,不让 人随意摆布。振邦我是跟定了,死了也不会变心,你们要怎么办就怎么办!”
马振邦说:“好玉芳哩,你还是要慎重考虑,不要为我耽误了你……”
铁玉芳说:“既然我们相爱了,还分什么我和你?有福同享,有祸同当。 今天我来,想和你商量,近期咱们把结婚证领了,这也许方便些,我行的端, 走的正,他们能把我咋样!至于别人,人家要怎么说就怎么说,你要多保 重自己的身体,我相信,雨后天晴,总有出头之日……”
男儿有泪不轻弹。铁玉芳走了,望着铁的背影,马振邦竟倒在床上, 痛声大哭
不久,他俩去领结婚证,这里还有一段小小的插曲。
马振邦长期待在“牛棚”里,发未理,胡子未刮,那消瘦的脸上布满
了阴云,看起来真像一个老头 儿。而玉芳这天,却打扮得格 外漂亮,那红润的面颊上闪烁 着少女青春的光彩。办事的人 看了介绍信后,吃惊地望着这 对不相称的情人。他把介绍信 往桌子上一放,严肃地对马振 邦说:“你这老汉,咋把人家姑 娘娃骗来了? “
马振邦说:“我没骗她,她 心甘情愿。”
那人头摇得像个拨浪鼓,用疑惑的眼光注视着铁玉芳:“你说老实话, 真的同意吗? ”
铁玉芳郑重地点点头说:“我同意。不同意能来这里吗! ? ”
那人又说:“婚姻事可不能开玩笑,现在有的人今天结婚了,明天又去 办离婚手续。”
铁玉芳说:“你放心,不会的。”
那人提高嗓门问:“你真不后悔? ”
铁玉芳也提高嗓门坚定地说:“不后悔!“
1969年6月,马振邦和铁玉芳办了喜事,老李、小陈还有许多同志前 来祝贺。当天人们走后,夜已经深了,新房里就剩下马振邦和铁玉芳了。 马振邦坐在椅子上深情地望着铁玉芳。铁玉芳说:“这么晚了,你还不休息, 坐在那里痴呆呆想什么? ”
马振邦停了半天,问:“玉芳,这该不是梦吧? ”
铁玉芳爽朗地笑了,说:“如今生米已经做成熟饭,你还发什么愣,神 经病……”
那盏红灯熄了。马振邦和铁玉芳——在那动乱的年代,这对在痛苦和 灾难中结成的新伴侣,开始了新的生活历程……
当笔者问到马振邦获得第二次爱情的感受时,他深情地说:“酸、辣、苦、 甜,什么味儿都有。不过,开始苦大于甜,现在甜多于苦。如果没有玉芳, 说不定我早到另一个世界上去了。”
啊……爱情的力量就如此宏大!
2012年马振邦全家福
时光如流水,时至今天①,马振邦已经63岁了,当年还是少女的铁玉芳, 已步入“知天命”之年,弹指间,他们结婚已22年了。马振邦如今已退休了, 而玉芳依然担任省女篮的教练。他们生了一个儿子,体形像马振邦,脸型 像铁玉芳,中专毕业后参了军,现已复原到一家工厂当工人。大概受其父 母的影响,酷爱武术,喜欢打篮球。你看过陕西省电视台拍的12集电视连 续剧《李信与红娘子》吗?那抡大铜锤的份子就是马振邦和铁玉芳的儿子 马林扮的。这些年,他俩都各自忙自己的工作,尤其是马振邦,要训练队员, 要参加比赛,要著书立说,要拍电影、电视剧,要出国访问、表演、讲学…… 经常忙得马不停蹄,家里的事无力顾及,全靠铁玉芳这内内外外一把羊了, 他们经常过着两地分居的生活,很难安稳地生活在一起,见了面难免亲亲 热热、卿卿我我,其绵绵之情不亚于新婚夫妇。他俩都被评为优秀教练员, 并于1979年9月同时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亲爱的读者,当你读完这段平淡无奇的爱情故事后,你的感想如何呢? 你是为马振邦的幸福而欢慰,还是为铁玉芳美好的心灵而感动?不是有人 说,爱情像春天的鲜花那样芬芳,像宴席上的美酒那样醇香;而又有人说,
①指作者写作本文时的1991年。 爱情是套在青春脖子上的枷锁,是断送自己前途的陷阱。我想真正的爱情, 那是两颗赤诚的心相撞闪出的火花,.是在崇高理想激励下,在对事业追求 和奋斗中结出的硕果。
不过,马振邦有得也有失。他告诉笔者,从结婚后,铁玉芳再也不叫 他“三哥” 了,开始啥也不叫就说话,后来叫他“老马”,而现在嘛,开 口就是“倔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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