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曰旌义勇。臣所知荐休宁布衣程宗猷、监生程子颐者,勇敢任侠,子 弟几百人皆以力艺擅名,臣礼聘致之,即欲为题一官,而宗猷等力辞,臣嘉其 志,所愿敕部录叙,必有闻风而兴起者。……疏上,上深嘉之,仍令兵部录用 程宗猷等。

据李邦华疏,向他推荐程氏叔侄的是扬州文人郭孔陵,此人情况不明, 李邦华称其“义侠有智略,语必不谬”,亦见不是凡俗之辈。由于郭孔陵的推 荐,李邦华命千总张文焕持官函专程往聘,并且亲自给新安郡守和休宁县令 写了信,希望地方官员促成此事,这就有了侯安国在序中所讲的他激励程子 颐率众应聘的过程。然而,“程氏义勇”的行程并不顺利。宗猷、子颐叔侄尚 在南京,有程氏宗亲子弟一百余人从六安出发准备先行过江,不想正赶上 “妖贼之乱”①,在安徽境内的麻埠河(即池河)遭到守河官兵的盘查,甚至于 有几个人遭到拘禁。于是众人因为“甚悔其裹粮赴义”而散归。程宗猷并没 有就此作罢,而是仍然率领剩下的八十人继续前进,“间关惊阻,两月而后抵 津”。到达天津后,他们精良的兵器和特殊的技击训练都引起天津职业军人 们的瞩目,李邦华很看重这支精锐的义勇队伍,要授给程宗猷、程子颐以官 职,而宗猷却辞不受俸,以保持“义勇”的独立品格。这让我们更加清晰地看 到一位古代武艺家的高风亮节,看到其发自内心的爱国情怀。

李邦华给天启帝的奏疏,《明熹宗实录》系之天启三年正月,据此,“程氏 义勇”到达天津镇的时间应在天启二年年底。不幸的是,天启三年闰十月, 刚刚到任一年左右使战略重镇天津大见起色的李邦华,政绩突出,连受嘉 奖,突然受命为兵部右侍郎,不得不离津入朝。以职位论,这是升迁,但朝中 情况复杂,并不是他愿意去的。这位忠心报国又兼资文武的重臣失去了用 武之地,只能勉强应命。果然,入朝不久便陷入东林党人杨涟等人与宦党魏 忠贤的斗争中,为了自保,不得不屡屡上书要求辞官还家省父。接着又遭宦

妖贼之乱,指天启二年山东银野人徐鸿儒等发动的白莲教之乱(谈廷:《国榷》. 卷八五,“天启二年五月''条,第六册,5205页,中华书局,1958;谷应泰:《明史纪事本末》, 卷七。,《平徐鸿儒》,国学基本丛书本,72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34)。 党倪文焕参劾,被削去官籍,在家赋闲多年,直到崇祯初年才重新以工部侍 郎起用。崇祯十七年(1644),李自成攻破北京,71岁的李邦华没有出逃,而 是选择文天祥祠堂作为殉国之地,慷慨赋诗,悬梁自尽。同一天崇祯皇帝也 选择了自杀,先后从死的官员20余人,李邦华是第一位。

严格讲,“程氏义勇”的真实身份是李邦华的“亲兵”,这在前引郭孔陵与 李邦华的对话中讲得清楚:“有文人郭孔陵扣臣所携亲兵几何?臣语以未得 其人,苦乏募费。孔陵因举所善休宁布衣程宗猷、监生程子颐者……”李邦 华既然调离天津,程氏子弟便失去了依托,他们的去向如何呢?唐豪说:“而 李内转,旋还山。宗猷亦乞归。”唐先生此说显然是依据《射史》卷首序言而 来,宗猷此时年龄已经62岁了,又旧病突 发,他请求回乡是合乎情理的。但 胸怀报国之志的程宗猷晚年对这段经历依旧念念不忘,对李邦华深怀知遇 感恩之心。他在崇祯二年为《射史》撰写的自序中说:

未几,天津开府李大恩台谬探微名,差官币聘,以吐握风加诸口口,义不 敢辞。于是挈弟侄及义男辈将百人,自裹粮赴军门。即为具题,蒙圣恩褒奖 “义勇可嘉",授都司佥事,准辞俸;侄子颐守备。余誓捐顶踵以答天恩,夙夜 训练,津兵略有成绪,而李恩台内转,旋还山,余旧疾陡发,亦乞归里。

年纪较轻的程子颐似乎并没有就此离去,他以守备军职继续留在军中, 并且一直和李邦华、侯安国等人保持联系。崇祯初升为游击将军,临戎之 暇,潜心兵学研究,终于撰成《武备要略》一四卷,在李邦华支持下,于崇祯五 年(1632)正式刊出。在该书中,无论是程子颐,还是李邦华、毕懋康、金凤文 的序言,都没有再提起程宗猷;同时,程子颐将原属《少林棍法阐宗》的侯安 国序移置至《武备要略》卷首,文末还略有增改,《武备要略》又将《耕余剩技》 全部收录书中,将题目统改为“图说”,如“少林棍法阐宗''改为“少林棍法图

①陈鼎:《东林列传》,卷九,《李邦华传》,台北,明文书局,1991;施闰章:《施愚山 集》,卷一六,《李忠肃传》,314页,合肥.黄山书社,1992。

说”等,这些做法未必经过程宗猷的同意,推想此时宗猷已经辞世,已经是游 击将军的程子颐便无所顾忌了。如果以崇祯五年(1632)为他的去世之年, 程宗猷享年约71岁。第三,程宗猷与《少林棍法阐宗》。

程宗猷精通武艺,又勤于读书,著述颇富。以目前所知,他能诗,有《萍 香诗草》若干卷,清人《古桐乡诗选》有著录,惜久觅未见,不知是否还有存 书。①还著有《射史》八卷,自刻于崇祯二年(1629),是我国古代唯一一部研 究射箭历史的专著。该书在体例和内容上都有不足之处,但其武学见识,比 之一般侈谈技击的江湖拳家,不可同日而语。程氏深知弓箭乃是冷兵器时 代武艺的制高点,是习武者的必修之课,故曾经深入研发弩机的制作与实 用,著《蹶张心法》一书传世,堪称我国最具权威的弩射专著。可惜二书刻成 时,大明王朝国事日非,天下糜烂,士大夫已经没有高谈武学的环境和心情, 没有人注意到两书的问世。特别是《射史》,传世稀少,目录家少有载录。入 清后,此类书又因涉及边事和“北虏”、“建夷”等词语而大受忌讳,如程子颐 的《武备要略》,其中收录了程宗猷的多种著作,就因为“内有辽东考、建夷 考,语多违碍”,竟被列入“应请销毁”之列。②所以《射史》便成了无人知晓的 沧海遗珠。据《中国古籍善本书目》子部兵家类的著录,海内现在只存有三 部,北京图书馆、上海图书馆和南京图书馆各一部,海外情况不明。庆幸的 是,该书也被收入《中华再造善本-明代编》,研究者终于有了从容披览的 方便。

如以内容之精和影响之大而论,程氏平生著述当首推《耕余剩技》,这是 中国武术史上的一部奇书,而且它是程氏自刻书,所用工料都是上乘,因此 一向被视为明清徽版图书的精品。特别是它的插图,充分显示了新安版画 的高超水平,或棍或枪,或刀或弩,无不形神兼工,惟妙惟肖,与程氏所配谱 诀文字相映成趣。某些细节,如《少林棍法阐宗》55个棍势中身法的正反俯

蒋元卿:《皖人书录》,卷三,416页,合肥,黄山书社,1989。

雷梦辰辑:《清代各省禁毁书汇考》,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1989。

仰,前后把的位置变换,棍子大小头的粗细,“裸体单裤”的运动形象等,都画 得十分清晰精准,让人开卷了然,洞烛于心。专门研究徽刻图书的刘尚恒用 “精工绝伦”四个字评价它:

宗猷……所著《耕余剩技》四种……插图绘刻俱精工绝伦,惜不具绘刻 人。书乃其晚年刻于乡里,当出于徽州黄姓名刻工之刀笔。①

刘尚恒认为《耕余剩技》的插图当出自徽州歙县虬村黄氏之手,黄氏是 明清徽派版画最杰出的家族,出了许多有名的刻工,并由刻工家族上升为拥 有雄资的工商业者。②郑振铎先生曾说:“我国版画之兴起,远在世界诸国之 先。……迄万历、崇祯之际而光芒万丈。歙人黄、刘诸氏所刊,流利工整,极 见意匠。”③由此亦见程宗猷对自己著作的重视。

《耕余剩技》乃是程宗猷四种著作的汇刊本,即《少林棍法阐宗》、《蹶张 心法》、《长枪法选》和《单刀法选》四种书的合刊,具有武学丛书的性质,所以 后来也曾被人改称为“国术四书”。汇刊的时间是天启元年(1621)。另据 《中国古籍总目-子部兵家类》载,宗猷还有刻于天启元年的《程氏心法三 种》,中国社科院历史所图书馆有藏,可惜笔者未曾见到,所收可能是《少林 棍法阐宗》以外的弩、枪、刀三种。④《耕余剩技》所收的四种书里面,最先完 成并独立印行的是三卷本的《少林棍法阐宗》,它是程宗猷武学体系的创奠 之作,是程氏武艺四书的魁首,故我们对它作独立的评介,其他三种暂不图片11

刘尚恒:《徽州刻书与藏书》,210页,扬州,广陵书社,2000。

周芜:《徽派版画史论集》,19页,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19840

郑振铎:《中国版画史序》,转引自叶树声、余敏辉:《明清江南私人刻书史略》,72 页,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2002。

《中国古籍总目》,子部.第一册,299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另,民国 时,武进陶氏印有《程氏心法三种》,所收为弩、刀、枪三种,颇疑陶氏即据天启本《程氏心 法三种》重新排印。陶氏三种现收在释永信主编的《中国武术大典》。涉及。

据《耕余剩技》卷首程胤万叙,《少林棍法阐宗》刻于万历四十四年(丙 辰,1616),《耕余剩技》则刻于天启元年(辛酉,1621)。但程宗猷将少林棍法 编绘为图谱并配上文字,要早于万历四十四年,是在《少林棍法阐宗》正式刻 印之前。撰于万历四十二年(1614)的汪以时《少林棍法阐宗-集序》说:

程君冲斗负奇节,遨游梁楚间,憩少林者屡矣,遂师交其魁杰,得尽其 技。已复精思悟会,更为阐发,图绘成秩,各缀以诀,向所谓秘莫问者,披览 了若指掌。都人士尚武者,缮写服习,竞景附之,甚有冒其名以诧四方。君 不加问,且曰:“是代吾广布者也。"

汪以时,字大易,徽州婺源人。万历十七年(1589)进士。为官严正清 廉,仕至南京太仆寺卿。②据汪以时序言,《少林棍法阐宗》在万历四十二年 就有了刻本,而且这一刻本世间还有存者,《中国古籍善本书目•子部•兵 家类》提到有“明万历四十二年本”,惜未提供具体藏书单位;新近出版的《中 国古籍总目-子部-兵家类》也提到“万历间程时深等刻本”,又有“明万历 间刻本”,并指出北京大学图书馆、台湾图书馆有藏本,但同样未能提供更具 体的信息,令人不能详知所踪。《中华再造善本•明代编》所收《耕余剩技》 首页注明“据国家图书馆藏明万历四十二年天启元年程禹®F等刻本影印”, 也证明《少林棍法阐宗》的“祖本”应该是万历四十二年本,以后才有四十四 年本和天启元年本,后两个本子会不会对“祖本”有所修订,这只有通过校勘 才能知晓。由此联想到,假如《中华再造善本》对两个不同年份的.刻本如何 拼合为一部书的原因有所说明,再用其他本子补上所用版本的缺页,岂不对

民国十八年(1929),吴兴周氏据家藏明天启刻本《耕余剩技》影印出版,改书名 为《国术四书》,所用明刻本较今天收入《中华再造善本》的国家图书馆藏本要好些,插图 线条清晰,全书没有缺页。

《(雍正)江南通志》,卷一四七,《宦绩九-徽州府》,《文渊阁四库全书》,台北,台 湾商务印书馆,1988。

读者更有裨益?至于清代和民国时《耕余剩技》和《少林棍法阐宗》的复刻 本、抄本情况就相当复杂了,对此我们只能另作讨论,此处允不赘言。

值得一提的是,汪以时序言说,《少林棍法阐宗》正式刻印前就已经编绘 成册,有了抄本行世,而且社会上还出现了“冒其名以诧四方”的伪本,其情 形一如后世。时至今日,《少林棍法阐宗》仍然不断被人假冒,有人公然冒用 “少林……阐宗”名义以售其伪,这种人也算是渊源有自了。

从明末清初的相关著录看,《少林棍法阐宗》问世后便产生了很大影响, 引起武学专家和目录学家的瞩目,对一向冷清的武艺图籍而言,这是罕见的 现象。明末兵学名家茅元仪是较早注意到《少林棍法阐宗》的人,他将《少林 棍法阐宗》主要内容收入他的兵学巨著《武备志》中,分载于卷八八《练二十 一》至卷九O《练二十三》。①茅元仪在卷首有一段按语:

诸艺宗于棍,棍宗于少林。少林之说莫详于近世新都程宗猷之《阐宗》, 特采之。

有趣的是,记得当年先父马凤图曾提示笔者,《武备志》所收《少林棍法 阐宗》图式与世传天启本《少林棍法阐宗》是有区别的,要我仔细比对,找出 其中原因。当时正值“文革”,暴政肆虐,朝不虞夕,没有心思去做这种不急 之务,加上手头也没有《武备志》。后来我在兰州大学教书,有了相对平静的 时间从事古代武艺典籍的研读,才恍然感悟到先父读书之细和用心之专,也 才发现《武备志》本和《耕余剩技》本确有不同处。比如,《武备志》所录《少林 棍法阐宗》五十五图,一起手是高四平、中四平、低四平三个持棍式,接下来 第四势是“单手扎枪式,,,其次序与戚继光《纪效新书》卷十《长兵短用说篇》 的“习法”略同;而《耕余剩技》本《少林棍法阐宗》起手第一势是低四平,接下 来是中四平、高四平,第四势也是“单手扎枪势”。两者起头的动作排序明显

① 茅元仪:《武备志・阵练制-练二十二》,《中国兵书集成》,第三十册,据天启本 影印,3503—3647页,北京,金盾出版社,1998。

不同,这是什么原因呢?此外还有一些细微的不同,也是值得注意的。茅元 仪《武备志》刻于天启元年(1621),与《耕余剩技》大致同时问世,是故茅元仪 采用的《少林棍法阐宗》应早于《耕余剩技》本,其来源不外乎两个,一个是 《少林棍法阐宗》万历四十二年刻本,另外一个有可能是《少林棍法阐宗》的 稿本或抄本,即茅氏所云“悉照程氏原本”。

除了茅元仪,明清之际在目录学上具有权威地位的黄虞稷《千顷堂书 目》卷一三《兵家类》,也对《阐宗》做了著录,黄虞稷云:

程宗猷《少陵棍法阐宗》三卷,又《蹶张心法》一卷,•二书总名《耕余剩 技》

黄说有不准确之处,“少陵”则是“少林”之误,明清人多将少林写作“邵 陵,,、“少陵,,等,坊刻读物中屡有所见,原因不明。清初大藏书家钱曾,字遵 王,号也是翁,也曾藏有抄本《少林棍法》三卷,当即《阐宗》上中下三卷。钱 曾在《也是园书目》中称:

茅元仪采之刻入《武备志》中。从稿本缮写者。或谓图诀俱是枪法,程 冲斗云:千打不如一扎。故少林三分棍法,七分枪法。兼枪带棒,此得于棍 法之深者也。

钱曾特别提到“从稿本缮写者”,说明程宗猷的稿本确曾供人抄录,以广 其传。明末文坛名家李维祯(字本宁)也谈到过《少林棍法阐宗》。清姚之驷 《元明事类抄》卷一九“少林棍”条载其事:

钱曾著,管庭芬、章钮校证:《读书敏求记校证》,268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2007。

相传寺僧于隋唐间力能拒贼,至胜国时,爨下僧奋神棍火中,以却红巾。而 刺麻师益拘讨之。国家有征讨,往往召僧奏效,名益著矣。①

李维祯所题《少林演真图》是否与程宗猷《少林棍法阐宗》有关,笔者在 残存的李维祯《大泌山房集》里未能找到这条资料的出处,只好暂存缺疑。 而“程宗猷受少林棍法,汇之成帙,有图有诀"几句,显然就是指《少林棍法阐 宗》而言。

如上,茅元仪《武备志》以及《千顷堂书目》、《也是园书目》的收载,李本 宁的题记,都证明《少林棍法阐宗》已为学界所瞩目。明清公私目录书一般 对武艺图书都不大重视,收藏著录者甚少,是故在数量可观的目录著述中武 艺图书寥若晨星。相比之下,《少林棍法阐宗》算是幸运的了,当然,因为《少 林棍法阐宗》确有引人注意的特色。

除上面所谈的内容外,《少林棍法阐宗》还有几个突出的特点,限于篇 幅,这里只讲其中的两点,以备方家参酌。

(一)《少林棍法阐宗》是继《纪效新书》之后的武学巅峰之作

以古典武学的角度审视,《少林棍法阐宗》的成功在于它不但有继承,而 且有创新,能融通古今和各家武艺而另辟蹊径,提升了武艺图籍的编绘水 平,对后来的民间武艺歌诀图谱体系产生了深远影响。就是高自标置、睥睨 一世的吴殳《手臂录》,也明显有因袭《耕余剩技》特别是《少林棍法阐宗》的 痕迹。同时也有必要指出,就武艺图谱而言,《少林棍法阐宗》其实是树立了 一个至高的标准,自它以后,仿效者时或有之,但能超乎其上者迄未见到。 从这个意义上说,《少林棍法阐宗》和《耕余剩技》的出现,标志着明清武学高 潮所能达到的巅峰,它为中国武学设置了几乎是难以逾越的高度,以至数百 年之后的今天,面对程宗猷其人其书,我们除了高山仰止的感佩之情外,还 有望尘莫及的一声叹息。

程宗猷能做到•,融通古今和各家武艺”,首先是因为程宗猷的时代正是

《明史》,卷二八八,《文苑四》,《李本宁传》,7385页,北京,中华书局,1974。 “技击之学”持续趋热的晚明,士人“谈兵论剑”成为时尚,民间追逐拳棒功夫 者甚多。举例说,程宗猷成名之后,“一时里族从游讲艺者甚多,四方亦多不 鄙就教者”①。当时有不少武艺图籍传留世间,其中必定有“往世名篇,当今 巧制”,如上面提到的钱曾所藏的颍川汪伯言“集诸家之应变,备成要诀”的 《白打要诀》六卷,还有《拳法长拳三十二势》一卷,如今俱成云烟而不知其所 踪了。②至今星散海内外的《武艺要法》、《拳棍体式》、《武备要略》、《武备新 书》、《麻杈棍谱》等,大致都是明中后期的作品,都有一定的价值。此外,南 北各地都有重要的武艺传派在活动,倡导者多半是饱学名儒而又兼备侠义 精神者,这是明清鼎革之变引发的特殊社会现象。如河北王馀佑、颜习斋、 李恕谷、周昆来一系的射、刀、枪法;苏南石敬岩、陆椁亭、吴殳一系的枪、刀 法;浙东张松溪、王征南、黄百家一系的射法、拳法;八闽李良钦、俞大猷、许 国威以及极富神秘色彩的万云龙、温映昆等人的拳械武艺;还有少林僧人匾 囤、周友、周参、洪转、洪纪和洪记的寺内外武艺活动。诸如此类,四海之内 各有传系,或官或民,或僧或俗,林林总总,极一时之盛。正是在这样的大环 境中,程宗猷以其超乎寻常的禀赋和执着,广纳百家,兼收并蓄,直入武学胜 境。他专心求索少林武艺达十多年之久,乃至将广按和尚迎请到六安家中, 养老送终,充分表现出他对少林武艺的痴迷和忠诚。但他并不囿于少林一 家之学,而是努力实践戚继光所倡导的“各家拳法兼而习之”和“博记广学, 多算而胜”的武学理念。③他曾经向河南李克复学习枪法,向浙江人刘云峰 学习日本双手刀法,又向当时以刀法享名南北的亳州郭五求教并有所验证, 才明白刘云峰刀法“胜于郭多矣”。他又曾专心研究古代射艺和弩机的制作 与实用,创造出这种古老射兵的新的用法。这些只是他自己谈到的学艺经 历,实际他的经历应该远不止这些,所以他自称“凡闻名师,不惮远访”;别人 说他“于武事无不精,棍其最神”,都是可以相信的,而非江湖拳师的虚浮之

见《射史》卷首程宗猷《自序》。

钱曾:《虞山钱遵王藏书目录汇编》,150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

成继光:《纪效新书》,卷一四,《拳经捷要篇》,308页,北京,人民体育出版社, 1988

词。他在《少林棍法阐宗•问答篇》中说:

或问曰:“棍既包罗众艺,则他艺可尽废乎?"

余曰:“古人制艺,必立一意,吾人资性,各有所长,岂可尽废。惟杨家 枪、太祖长拳、绵张短打、孙家阴手棍、少林兼枪棒,乃五家正传,苟能习练精 熟,得其心印,余可敝帚弃之矣。"

在《少林棍法阐宗-问答篇》的最后一节里,他再一次申述了与此相近 的观点:

或问曰:“长枪则有杨家、马家、沙家之类;长拳则有太祖、温家之类;短 打则有绵张、任家之类;皆因独步神奇,故不泥陈迹,不袭师名。今子棍法通 玄,不让枪拳诸名家,即谓之程家棍,非夸也,何斤斤以少林冠诸首哉?"

余曰:“惟水有源,木有本,吾虽不敢列枪棒之林,然一得之见,莫非少林 之所陶擦,而敢窃其美名,背其所自哉!"

这等于告诉我们,他本人对当时各种最重要的拳械武艺都有所涉猎,但 专精度上必有差别,比如他不大谈拳,而是更注重有临阵杀敌之效的兵器, 可以想见他在“无预于大战之技”的拳法上用心相对要少。他认为有这些最 重要的武艺就可以了,如能“练习精熟,得其心印”,其他都可以弃之。这种 取舍观其实就是博记广学、由博返约的融会贯通的精神。然而即使如此,他 仍然坚持以少林冠名,并不自称“程家棍”,以表示不忘本源,这又表现了他 高贵的品格和坚守德行的自持力。程子颐对其叔了解最深,他对程宗猷的 这一品德尤加赞赏。程子颐说,在程廷甫(云水)和他本人的不断催促之下, 程宗猷最终决定将少林棍法载诸楮墨,以传久远:

绘图搞歌著论,以尽其妙,至标其首,必曰少林棍法阐宗,终不忍背本以 邀名,不敢窃名以蔽贤,与古之因功名以毙母,要功名以烹子,尽师道而反 戈,忌学成而追劫者不可以同日而语。其心术行谊将游于道德之圃,列圣贤 之林矣。

由于具有这样超凡脱俗的精神,程宗猷才能形成武学理念上的高见卓 识,构建起以少林枪棍为核心的技术体系,完成了四门武艺的不朽之作。 “融通”是一种高尚的境界,但如同一切学问一样,真正达到这种境界并非易 事,以明清武艺人物之盛,确能登临此境的并不多。芸芸之辈,“虽各有所 长,然传有上而无下,有下而无上,就可以取胜于人,此不过偏于一隅”①。这 是戚继光的名言,也是程宗猷能出乎其类、拔乎其萃的根本原因。图片14

对程宗猷影响最大的武学著作还要数戚继光的《纪效新书》。

无论是体例还是内容,《少林棍法阐宗》乃至《耕余剩技》全书,都明显受 到戚继光《纪效新书》的影响,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虽然《少林棍法阐宗》 没有直接引录《纪效新书》,而且二人的武学立足点也有不同,但《少林棍法 阐宗》全书贯穿着对《纪效新书》的参照和仿效,明显表露出程宗猷与戚继光 之间的渊源和相对接近的武学价值取向。

总体而言,《少林棍法阐宗》与《纪效新书》主要的不同在于:《纪效新书》 是一部用于训练士卒以“齐勇”胜敌的兵书,“敌”很具体,就是侵扰东南而长 于单兵作战的倭寇。在此大框架下容纳了许多属于个体武艺的内容,如射 法、枪法、狼笑法、藤牌法、拳法,以及通过对俞大猷《剑经》的全文过录所表 达的对南派(浙、闽、粤)棍法的认同等。武艺上的选择明显表现出戚继光 “因敌制宜”和“因地制宜”的军事思想,众所周知,他统率的“戚家军”主要是 由浙江金华人、义乌人构成的“浙兵”。而《少林棍法阐宗》则是一部专言“少 林棍法”的书,而且是与南派棍法迥然有别的北派枪棍法。它有追求军旅武 艺属性的倾向,但更多的是民间个体武艺技能,可以说亦军亦民,非军非民, 是一部介乎两者之间的民间武学著作,与真正意义上的兵书还是有区别的。

成继光:《纪效新书》,卷一四,《拳经捷要篇》,308页,北京,人民体育出版社, 1988。

这当然与戚继光、程宗猷二人完全不同的职业、地位和武艺观以及二人的社 会背景和个人阅历也大不相同。然而,这并不妨碍程宗猷向《纪效新书》靠 拢和学习,也无法排除二人之间最基本的联结点,那就是对武艺及其学理的 挚爱。借用一个不一定恰当的词来说,他们之间是“和而不同”的关系,“和” 是前提,“不同”是立足点和旨趣上的差异,大抵如此吧。

《少林棍法阐宗》对《纪效新书》体例与武学学理的参照和延展,至少可 以从以下三点上有所体察:

第一,全本《耕余剩技》都采取了有图有文有诀的形式,而且程氏利用自 己拥有的资源,在插图的绘制上精益求精,比之《纪效新书》又有提升,真正 做到了图文并茂,赏心悦目。图文并重的武艺图书究竟最早出现在何时何 地?这是目前尚难回答的问题,笔者注意到最早似乎是出现在射书中,以现 在还存世者而言,如元朝陈元靓的《弧矢谱法》,有图有文,对后来的射书有 一定影响,明清射书就多采用这种方式。①射书以外的其他武艺书,无论专 著还是零篇单章,图文互配的形式发端于何时呢?民间传抄的枪谱刀谱拳 谱之类可能比较早就采用了,但正式刊行的还要以《纪效新书》为早。唐顺 之《武编》中有枪、拳等内容,细审其文字,看得出是唐氏从某些民间谱本中 抄撮来的,并非本人原作,而且只有文字没有配图,似可说明原本就是如此。 俞大猷的《剑经》曾以单行本刊行,后来收入他的《正气堂集》和《续武经总 要》,也是一部非常重要的武学经典之作,然而也没有图式,只有极少量非技 术的插图。比之唐、俞都要年轻而又锐意精进的戚继光做到了这一点,他的 《纪效新书》,无论嘉靖、隆庆刊行的十八卷本,抑或后来万历年间李承勋刊 的十四卷本,都采用了图文搭配的形式,而且图占了很大比例,给人以按图 索骥之便。《纪效新书》后来因翻刻太多,插图不但渐次变形,甚而还出现了 缺漏,如拳法三十二势竟成了二十四势,丢掉八势之多。但看早期的翻刻 本,如隆庆本、万历本,还有王圻、王思义父子《三才图绘》的移刻本,插图仍

马明达:《中国古代射书考》,《暨南史学》,第二辑,19页,广州,暨南大学出版 社,2003。

然非常精当,非常传神,尤其是枪法和拳法,观之令人神耸。笔者以为最早 的插图必非俗工绘制,有可能是在挚友汪道昆的帮助下,戚氏雇请徽州的工 匠绘制并雕版的。毫无疑问,图文并茂的《纪效新书》,加上戚继光本人的赫 赫英名,产生了巨大的武学引领效应,自此以后,有图有诀就成了技术类武 艺图书的定式。而在众多的仿效者中,要以程宗猷最成功,他的《耕余剩技》 和《射史》都称得上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程宗猷在《少林棍法阐宗•纪略》中说,他得到的少林棍法原本并没有 图诀之类,“只凭师僧口授心识”,是程宗猷自己尝试着创编了图诀,又经程 廷甫、程子颐、程儒家等人的殷殷劝说,他才完成了《少林棍法阐宗》的稿本。 他说,在“四方贤俊”的督促之下,他不得不“爰从暇日,裒集师友所授及阅历 证合者,命工缮写图像,不辞鄙俚,缀歌诀于左,积录成帙,名曰'少林棍法阐 宗',庶几一触目间而形势昭然,俾得人人得以自师云”。

这清楚地表明,少林棍法原本主要以“口授心识”的方式传承,没有图诀 相配的“谱”。笔者相信“歌诀”之类会有的,因为中国古代武艺的传习中, “歌诀”形式至少在宋代就出现了,而诀图相配并制为图谱则比较晚,应该是 明代的产物。以少林棍法而言,使之有图有诀并“记录成帙”的人是程宗猷, 而程这样做是受了《纪效新书》的启发,或者说是对《纪效新书》的仿效。图 诀当然很重要,有了技艺上的心传口授和艰苦求索,又有了可以启发思维和 帮助记忆的图诀,便使得武学体系更趋完备,这是中国武术发展史上的重要 建树,没有这一步,所谓“武学”仍然是有缺陷的。但必须指出,图诀的作用 主要在于与“口授心识”互为参证,互为发明,二者相辅相成,相得益彰。如 果没有技艺上的正确指授和真操实练,依照戚继光所总结的练胆气、练耳 目、练手足的程序进行艰苦持久的训练,再熟读图诀也是枉然,最多不过是 个以唇舌为枪剑的“嘴把势”而已。所以图诀的作用主要体现在有过训练历 程的人身上,武艺之道实践是第一位的,对一个真正的武艺家而言,舍此则 别无路径。程宗猷说:

或问曰:“读棍论,阅图形,诵歌诀,即可称绝技呼?"余曰:"图诀虽详,其 中变通渡泼之妙,非口传心授何以曲尽。故'非师不通圣,得诀回来好看 书',此之谓也。"图片20这是何等高明的见解!笔者早年从先父习练劈挂、八极和大枪等艺,也 时常翻阅《纪效新书》等古籍。先父总对我讲,必须先专心练艺,进而再研读 图谱,“自古非师不通圣,得艺回来好看书”,并以此写成条幅悬挂起来,让我 时时诵吟,现在犹觉就在眼前。但我至今不清楚这是先父对程宗猷的原话 改动了几个字,还是他老人家另有所据?然则,程宗猷的这段议论精彩至 极,对真正的武术爱好者而言,是应该永远铭记的金玉良言。

第二,《纪效新书》在卷首设置了《或问篇》,以问答方式“历述所急与可 辨者”,篇幅不大,总共不过五个问答,字数也不算多,而所言皆是与训练士 兵基本技能相关的认识问题,是针对一些常识性错误所做的纠正。如第一 个问答:

或问曰广平时官府面前所用花枪、花刀、花棍、花叉之法,可用于敌否? 子亦教亦有是欤?"

光曰:“开大阵,对大敌,比场中较艺、擒捕小贼不同。堂堂之阵,千百人 列队而前,勇者不得先,怯者不得后,丛枪戳来,丛枪戳去,乱刀砍来,乱杀还 他,只是一齐拥进,转手皆难,焉能容得左右动跳! 一人回头,大众同疑;一 人转移寸步,大众亦要夺心,焉能容得或进或退?平日十分武艺,临时如用 得五分出,亦可成功,用得八分,天下无敌。未有临阵用尽平日十分本事而 能从容活泼者也……"

《少林棍法阐宗》也采用了“或问”这一形式,称之为《问答篇》,但在结构 上有所调整。宗猷将它置之《少林棍法阐宗》的末尾,是全书最后一篇,也是 最重要的一篇。他合问答为一体,将“或问曰”和“余曰”放在一起,而没有如 “光曰,,一般写作“猷曰这虽然是一个细微变化,但显露出程宗猷的谦谨 心态。戚继光的书是写给或是读给基层军官、普通士卒的,作为统军将领, 他要通过“光曰”这样的高调方式来树植自己的权威,这是治兵所必需的。 宗猷则不同,他是民间武艺家,一定程度上是在代师传艺,也借以表达自己 的体悟和感言,而对象很复杂,有武艺家,有学者,也有一般的习武者,故而 他不必以训诫的口吻讲话,不需要营造凌厉激越的威严和氛围。然而,他的 《问答篇》的分量比之《纪效新书》增大了许多,内容也丰富得多。一个重要 的特点是技术层面的东西多了,而且将《纪效新书》和俞大猷《剑经》中的一 些精彩内容吸纳进来,作了更为细致深入的阐释。一句话,“武学”的意味更 浓郁了。不妨举一个例子,《少林棍法阐宗•问答篇》曰:

或曰:“棍以中四平为诸势之王,以其机变难测也。然使彼我皆四平,何 以胜之?”

余曰:“彼持四平,我则以他势惊之,待彼舍四平而变他势,我则舍他势 而变四平,取巧而入了,乘空而发,故法曰:四平还用四平破,此之谓也。"

这段话其实是对戚氏《纪效新书》卷十《长兵短用说篇》部分内容的发挥 和引申。戚氏《枪诀》有云:

地蛇枪尽头枪破,中平枪中平枪破。中平枪,枪中王,高低远近都不妨。

在六合枪法二十四势的第二势“四夷宾服势”中又说:

此中平枪法,为六合枪之主,作二十四势之元,妙变无穷。自古迄今,各 械鲜有当其锋,诸势莫可同其趣。

浏览1,794次

    <<   上一篇   下一篇   >>     

发表评论



还没有评论,快来抢沙发吧!
  • 牡丹园/花园路校区(海淀区)

    查询地图 公交/驾车去这里
  • 首都体育学院校区(海淀区)

    查询地图 公交/驾车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