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零点整,已经好久没有按时睡觉了。都说习武人最会养生,子午 觉必须睡,可是这小半年来,我是想睡时不能睡,该睡时睡不着,今晚, 又是一个不眠夜。犹如和平时期的军队,必须通过实战化训练无限逼近实 战,活在明窗净几的现代习武人,往往需要以左冲右突的伤害释放余力。 安乐,是尚武的荣誉,也成为尚武的大敌。
对于武术,从有话说到没话说,从说得清到说不清,11岁习武至今, 始终逃不出这个怪圈。一直认为,武术是一门实践性最强的学问,古战场 的生死搏杀,来不得半点虚假;云里雾里的咿咿呀呀,那是葬礼的颂歌。 然而今日的武术,却变成一个小姑娘,任人打扮;依然是实践性最强的学问, 但实践的不再是英雄好汉,而是文人骚客。
我今年33,每周练功两三次,以前所学种种,已简化为体能、柔韧、 对抗三种方式,拳法套路只是承载形式。有朋友多次建议:“男人过了 30, 体力开始下降,赶紧转练内家吧!”我何尝不知其中阴阳呢?可惜他忘了 一件事:30出头的男人,往往半生不熟,如此衣食无忧,精力充沛,何不 与自己作对呢?至今练功,我依然享受汗流泱背、身轻如燕的快感,依然 坚信功夫是时间加汗水的摔打。我想告诉给我建议的朋友:生活中,我练 内家很久了,练功房,就让我重走一回青春吧!
1991年,在老家汉中,经父亲引荐,随一位军队退伍的首长警卫习练 黑虎拳、少林拳。那是阳光灿烂的日子,读书不进,睡觉不香,整天梦游 武林。与这位宋师傅首次见面习得一招半式后,次日一早天擦亮,我就一
身武装敲起宋师家门。当宋师爱人穿着睡衣开门的一刹那,我突然意识到 不妙:我不睡,人家还要睡啊!尴尬之际,宋师仿佛会意,在屋内吆喝:“小 张,按照昨天教你的,回家练几天再来,别急!” “好的!那我回去练!” 大声回应一句,心里踏实了,方才满意离去。那一年,我11岁。
这样的情景,在两年后进入职业武馆后,成为被师父夸赞的口头禅。 刀枪剑棍、红拳炮捶、形意八卦、散手擒拿,乃至内功吐纳,都是那个时 代武馆的教学内容。师父华建军出身铁匠,身若蛟龙,声如洪钟,年轻时 曾背包走武当、访少林,犹如武侠小说中的行者,一路拜师,与人交手。 中年艺成归来,开馆授徒,我是他第二代弟子。大概是1995年夏天,常有 外地拳师上门踢馆。记得有一天,一个消瘦青年,脸色蜡黄,声若游丝, 号称修炼内丹多年,可一掌击穿沙袋。没听这位道人多说,馆里一位农村 师兄已摆好架势:“试试?"我们小师弟让出一个人圈。只见一动手,这位 道人竟打出李小龙的格斗架势,绕着师兄弹跳不已。师兄是个老实人,会 啥使啥,立马压低重心,一个抄腿抱摔,将道人连根拔起,扔在旁边的垫 子上。赶紧,我们过去扶起道人,道人脸上依旧蜡黄,不过话更多了,他说: 我得热身,得先热身……
这样的踢馆,在后来武馆主办了当地首届武术散打擂台赛后,愈加增 多。而我,风雨中踢烂几个靶子后,逐渐成了门板之一。期间,武馆迁址, 改名武校,一批批师兄弟南下打工;再后来,武校有了小学、中学,生源 越来越多,面积越来越大,最后竟与市重点中学比肩升学率。社会文明了, 学校发展了,但放眼望去,尽是我不熟悉的面孔。
怀念当年暗夜扎枪,被师哥一枪扎破手指,流血不止,浑然不觉;怀 念烛光下,师父为我止疼包扎,接骨推拿后,一句“好了,快去练”的兴奋; 怀念一夜师父酒兴归来,让我们捡来三块红砖,他一拳、一夹、一拍,悉 数击碎;怀念那年师父带队翻越秦岭,赴西安比赛,我们虽一路晕车呕吐, 但上了赛场便摘金夺银……
初中毕业,我被送进了省武术散打队。记得第一次交手的是位不善言 谈的小伙,矮矮壮壮,在省队已有些年头。几个回合拼打,我靠蛮力,他 靠经验,打成平手。后来,我们在擂台互殴成长。3年后,也是我考上大 学的一年,我在电视上看到他获得了世界搏击冠军,成为家乡名噪一时的 人物。又过了4年,是我毕业工作的一年,听师弟们说,他在省城买车买房, 过着港片黑社会大哥的生活,但后来也真的像那些大哥一样,命运多舛。
这,就是令我一生难忘的习武青春。虽然现在的我,已远离家乡,从 事着让师门荣光的事业,但我还是喜欢听那首郑智化的老歌《年轻时代》。
2007年初冬,因拍摄赵长军的纪录片,我带摄制组来到了西安,来到 了当年流汗流泪的陕西省体育场。顺利完工后,在赵长军的引领下,我在 同一栋楼拜见了他的恩师——马振邦先生。
应该算不期而遇。之前对马老的印象,只是电影《武当》中的南山道长。 初见时,马老一口关中腔,面带慈父式的微笑,请我们吃牛肉泡馍。当时 的马老,即将80。我爷爷在我未出生时,就已辞世,见过马老后,我常暗想: 我的爷爷应该也是这个样子吧!
也许是注定的缘分,在此后每年回家探亲时,我都抽空去家里拜访马 老,从一开始闲谈生活、家庭,到后来与功友王毅一起,扛着摄像机,带 着录音笔采访他的武学人生,这个过程历经春夏秋冬。当时的目的只有一 个:留存资料,以免遗憾。
为T真正走进马老一代武术家的精神世界,我开始了解西北传统武术 史,开始修习河北派形意拳,开始研究现代武术发展史,而马老也在多次 促膝畅谈中逐渐敞开心扉,倾囊相授。交谈中,有论道共鸣的拍案惊喜, 也有情到深处的潸然泪下,悲喜交加,时常让我热血沸腾,却又哑口无言。 是感激?是感动?我想,当一个人真的登临高山时,才会发现自己只是一 粒石子儿。
武学绵延千年,民族沉沦百年。
自1840年鸦片战争以来,中华民族的苦难兴衰,熔铸了一代代习武人 的精神血脉。马老生于1928年,那是旧中国成立中央国术馆的年份,是中 华武术“黄金十年”的开局之年;与他同年的“大龙”,有陈氏太极冯志强、 武氏太极吴文瀚、华拳蔡龙云等一批武学宗师,他们这代人,从旧社会走 进新社会,从武林江湖走上武术职业,见证并创造了中国传统武术向现代 武术的历史转型,经历了习武人在社会变迁中大喜大悲的心路历程,他们 身上浓缩了两个时代的潮起潮落。仅此一点,我想这5年来的研习写作, 便值了。
最近一次见马老是在他家,那是2012年“十一”。他因病情恶化消瘦 20多斤,一辈子形意拳练就的钢铁身板,已撑不起原本合身的中山装。起 身要人扶,走路坐轮椅,但他还要远行。那天,省里举办的红拳传承人比 赛开幕,邀请他出席。爱人铁玉芳知道辈不过他,就默不作声地为他准备 出行衣服。洗脸梳头刮胡子,一身中山装后,行至门口,他突然回头,笑 着问我:“你觉得我戴帽子好,还是不戴好? ”说罢,从口袋里掏出一顶回 民白帽子。
“嗯——”,我被问得一时不知说啥。
“戴上吧,有两个好处,一是表明您是回民;二是外面冷,保暖。”我 得意自己瞬间能想出两条理由。
他笑呵呵点头,对着镜子一点点把帽子扶正,满意地出了家门。
在后来的新闻中,我看到马老坐在主席台中央,身边多是面容枯槁的 年迈拳师,只有他坐如磐钟,神色庄严,白色的回民帽,熠熠生辉。
一个85岁身患重症的老人,还能如此坚守自道,这就是那一代习武人 的风骨!
在与病魔抗争的岁月里,马老坚持亲自校文补稿,爱人铁玉芳及家人 全力协助张罗,我和王毅分北京、西安两地采编整理。为了真实纪录马老 一生,我们选择了尽可能客观的表达方式。尽管事出突然,时间有限,不 少素材尚未加入,但也算部分完成了马老“有一口气,点一盏灯”的宏愿。 希望未来,还有机会将其余图文视频整理问世。
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如果说,现在的我们,还在都市 中艰难地寻觅着尚武的踪迹,那么,请不要回头,黎明之前,擎炬前行, 你就是路!
马振邦自幼习武,不拘门派,遍访名师,精通查拳、形意拳、八卦掌、 太极拳、通备、劈挂、红拳等传统武术,是河北李存义形意拳在西安的代 表传人。他曾担任陕西省武术队教练30年,培养出了赵长军等著名武术运 动员。20世纪80年代起,他还担任过多部武打影视剧的武术设计,把中国 传统武术的真功夫融入到影视艺术创作中,形成了自己的武术电影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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