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说:“生产不仅为主体生产对象,而且也为对象生产主体” (《〈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由此,胡晓明认为,文化生产是通过主体 与对象世界交往活动,将不同的主题生产出来,成为向自己立法,向未来 生成的实践活动。武术文化生产的对象是身体,是对身体的武术想象, 是武术身体的新想象。这种武术身体的新想象,既是身体的文化,也是 身体技术的转换;是武术将自然身体转换成文化身体的过程,也是将武 术由原先的军事性活动转换成文化活动的过程。

首先,身体文化是手的文化生产。恩格斯在《劳动在从猿到人转变 过程中的作用》中指出:“经过多少万年之久的努力,手和脚的分化,直立 行走,最后确定下来了。”独立行走,手的解放,促进了人类制造和使用工 具的劳动,也成为人类区别其他哺乳动物的重要表征。可见,“手不仅是 劳动的器官,它还是劳动的产物。”在“手”的文化中,有了通过观察掌纹、 掌色、掌形等变化而诊断疾病的手诊,有了为聋哑人交际的手语,有了盲 人以手触觉感知进行的盲文阅读……武术的手文化,最为突出地表现在 “拳”的文化之上。握拳,作为人类用力的本能反应和表现,在武术的文 化中,于“握拳如卷饼”的“四平拳”之外又有太极拳虚握的“空心拳”、通 背拳中指突出形若鸡心的“尖拳”(或曰“中拳”、“透骨拳”、“凤眼拳”)、醉 拳的“端杯拳”、螳螂拳的“刁手拳”等形状,也产生了拳之“冲、贯、撩、劈、 扣”等方法,以及配合不同身体姿势的各种各样不同名称的打法。根据 海德格尔“不是思想决定手,而是手决定思想”之说,汪堂家认为当下社 会应通过拯救手而争取自由。武术的手文化,还将手置于身体活动的中 心地位,使武术的文化出现了“拳”的符号化。“拳”也作为手的代表成为 身体动作的中心,人体“头、肩、手、胯、膝、足”七个部位的动作统称为“七 拳”,武术称之为“拳术”,不同技击文化系统称之为“拳种”,需要全身各 部位配合、甚至在手之打以外还有脚之踢的对抗运动也被简称为手的运 动(如推手、散手等),武术的理论则被称之为“拳理”。在武术手文化之 外,手的中心地位,也被佛教形象化为无所不能的观音的千手千眼,并在 民俗化生活中以“拳”(拳头)指代“实力”。

其次,身体文化是技艺的文化生产。身体文化是技术,也是技巧,甚 至是技术与技巧的结合。武术文化的基础是人类对自身能力的完善,武术的文化生产也是身体技术有效性、技艺性的生产。第一,身体文化的 技艺性生产,表现为动作的不同处理方式。如速度的快慢相间、节奏的 抑扬顿挫、幅度的开合有致、力度的轻重并举与刚柔相济等精细化处理。 第二,身体文化的技艺性生产,表现为运动方式的多样性。如武术主要 使手与专门用脚之别、站着打与倒地踢以及立于桩上打之形式、“放长击 远”的远距离打与“出手短”和“发腿低”的贴身近战以及“挨帮挤靠”和 “粘衣发力”的零距离之打、一动一势沉稳扎实之打与运动迂回之打以及 身形飘忽的醉态之打、手法密集的狂风暴雨式打与如行云流水的边走边 打等样式。第三,身体文化的技艺性生产,在探索身体技术丰富性的同 时,也表现为物化技术的拓展。正如麦克卢汉所言,任何技术、工具的发 展(媒介)都是人体的延伸,武术的身体文化也通过拓展物化技术加以延 伸。十八般武艺,既是武术器械,也是使用方法甚至是武术能力。对此, 武术有“刀如猛虎,剑如飞凤”、“棍打一大片,枪扎一条线”、“单刀看手, 双刀看走”等技法之总结。

杂交文化体

文化生产结果是文化形态重组后生成的一种“杂交文化体”。“杂交 文化体”是不同文化交织、互动、相互借鉴、相互补充的发展状态,是两种 或多种文化在内容和形式融合后派生的表现形式。虽然,全球化加剧了 文化的交融性,使文化的杂交现象越发显著;但是,本书认为,杂交与“杂 交文化体”是文化发展的普遍现象,如福柯所言,“一切文化都是你中有 我,我中有你,没有一种文化是独有的和纯粹的,所有文化都是杂交的、 异质的、千差万别的和多元的”。与生物杂交具有优势一样,文化交流 与融合也促进了不同文化的取长补短,增强了文化的活力,推动了文化 的发展。

首先,"杂交文化体”是文化界限的变化。文化形态重组常常通过文 化界限的改变而进行,文化界限的移动是文化发展的要求,也是文化转 换的结果。如原先军事性的田猎之射,通过礼仪、教育、娱乐向度的延伸(或移动),在“主皮”之上增添了礼,像军事工业民用化,使军事之射和平 化为射礼;这种“跨文化”的新文本,综合了多种文化要素,延伸了新意 义,附加了新要求,产生了新技术,也衍生出新形态(详见第一章);再如, 武术与文艺界限的突破,形成了武戏、武侠小说、武打电影等新的综合性 文本(详见第六章)。可见,“杂交文化体”是原先文化界限的突破,新界 限的圈定,是一个开放的生产过程,也是文化界限“改变一固定一改变” 循环变更的过程。

其次,“杂交文化体”也是“传统/现代"、“中/西”混杂的结果。文化 形态重组形成的“杂交文化体”,既可以是传统的现代建构,也可能是借 鉴外来文化的新产物。以传统旧材料进行的文化生产,在马克思看来, 每个时代的文化生产“不是自己选定的条件”,但是,这些对新一代实践 的预先规定,又是“在完全改变了的条件下”,并“通过完全改变了的活动 来改变旧的条件”。如杨露禅根据武术习者的新变化(晚清贵族成为他 的徒弟或武术的练习者之后),对陈式老架的运动方式进行了改造,减去 原先发劲、纵跳、震足等刚性动作(披以柔之外衣),转换成柔和平稳、均 匀连贯的运动;并经过第二代传人杨班侯的小架和杨健侯的中架、第三 代杨澄甫的大架,遂定型为现在流行的杨式太极拳大架运动风格。在传 统再生产的同时,人们也会运用外来文化的新材料,进行借鉴性改造式 生产。如中国刀、刀剑之法与角抵、相扑活动,自汉代以各种方式传入日 本;而日本在吸收中国刀剑之法发展起来的刀法,又通过明代抗倭战争 影响中国军队刀法的改革。再如近代以来,武术借鉴外来体育文化进行 的军事、教育和竞技化新生产

最后,“杂交文化体”蕴涵着文武张力的理想。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用“片面/全面”区分了动物的生产与人的生产:

动物的生产是片面的(einseitig),而人的生产是全面的(universell) ;动物只是在直接的肉体需要的支配下生产,而人甚至不受 肉体需要的支配也进行生产,并且只有不受这种需要的支配时才进 行真正的生产;动物只生产自身,而人再生产整个自然界;动物的产 品直接同它的肉体相联系,而人则自由地对待自己的产品人的全面的生产,不仅再生产了整个自然界,而且也从“人的生产(即人 的生育),精神生产,社会关系的生产”等方面生产了人文世界。武术文 化生产的全面性,首先体现为“文/武”的理想。《礼记•杂记下》所说“张 而不弛,文武弗能也;弛而不张,文武弗为也。一张一弛,文武之道也”的 “文武之道,一张一弛”,作为周文王和周武王治理国家方法的总结,塑成 周代六艺教育的文武张力,发展为孔子的“中和”观(《中庸》有“喜怒哀乐 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之语),以及调和“文/质”两端的君 子人格。对此,费孝通以“多元一体”加以归纳,刘东将其提炼为“阴阳 调谐”,李幼蒸则视之为中国传统文化的“二元对立”原则。虽然,在 中国文化大环境,“舜舞干羽,有苗乃服”的文化力形成了“偃闭武术,阐 扬文令”(南朝宋延年《皇太子释奠会》)以及雷海宗所说的“无兵的文 化”,但是,平衡文武之张力仍然是中国人文化生产的理想。虽然,在武 术文化小环境中,与军事保持适当距离,使武术常常身置技击“真/假”的 矛盾之中,但是,从军事母胎分娩、进而文化独立宣言的武术一直与军事保持着若即若离、甚至后来想象性的联系。第二,武术文化生产的全面 性,通过二元对立的形式而运作。以对立面的统一、重组进行文化意义 的重组,延伸新的文化意义,不仅从生理上生产了武术身体,而且从文化 上生产了丰富多彩的活动方式;不仅生产了对立的活动方式(如“打/ 演”),生产了对立的文化形式(如“散打/套路”),而且试图统一武术功能 的“技击、审美、健身、伦理”等诸多方面。第三,武术文化生产的全面性, 生产的是对立统一体。中国传统文化的文武理想、二元对立的运作形 式、对待矛盾的经验,不仅使武术文化成为异质的集合,而且也使文化的 形式和意义具有对立的两重性(如实战性与审美性),并带来文化生产的 矛盾:既突破原先界限、延伸新向度,又想保持本义与延伸义的合理张 力;这种“本义/延伸义”合理张力的理想在于防止文化转换中的“自我截 肢”,维持武术意义的整体性,守护传统文化的文武理想。如闻一多“戴 着脚镣跳舞”的总结,武术的文化生产也是对矛盾的处理,它生产了“散 打/套路”文化形态,扩散为武术动作和拳理等方方面面的“阴阳相济”理 想。而阴阳相济的两可性,正是中国人之本性的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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